《沉舟》(下)

*邱居新/萧疏寒 X 蔡居诚,感情线邱居新→蔡居诚→萧疏寒


沉舟(上)

沉舟(中)



我心如月未有声

萧疏寒夜入皇城。

宫道两侧燃着长烛,不亮堂,萧疏寒被引着从小道隐蔽处来,一路垂首前行,直至宝殿座前。
烛光昏暗,天子的面孔隐没在冠冕垂下的珠帘后,一方阴影遮住他的眉目。
天子道:“萧掌门,你是不是有话对朕说?”
萧疏寒抬头,阶上之人像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而鎏金雕刻的五爪金龙蛰伏在屋脊暗处盯着他,双目森然。
萧疏寒复又沉默着垂下头去。
天子在笑,声音却冷:“萧掌门答应过朕,金顶之事会给朕一个交代。”他的身体向前倾去,珠帘碰撞发出细小的声响,回荡在空旷大殿中,“交代呢?”
萧疏寒开口:“那名武当逆徒,我已按门规处置。”
“门规?”天子的声音猛然拔高,那烛火一阵晃动,映在萧疏寒面无表情的脸上,忽明忽暗。“可朕却听说,萧掌门那名爱徒可是在烟花柳巷快活得很?”
萧疏寒语气淡淡:“就在前日,他又回到了武当山。”
天子追问:“那现在他人呢?”
“重伤不治,昨日殁了。”
天子一愣。
萧疏寒的脸上分辨不出情绪,他明明站在大殿之下,却仿佛凌驾于一切之上。
这让天子感到羞恼。
天子咄咄道:“萧掌门,你可知欺君者当如何?可知若你欺君,武当又将如何!”
萧疏寒回道:“如何不知。”
天子仍是不信:“朕那日也在金顶看了一出情深意切的好戏,萧疏寒,你当真毫无包庇之心?你的徒弟死了,你就一点儿也不难过?”
萧疏寒想起武当山上那被风雪淹没无痕的血与泪,闭口不言。
天子站起身,一步一步朝萧疏寒走来。
“朕倒是忘了,萧掌门修得是大道,是天道,不拘小情小爱,也是正常。”天子说,他来到萧疏寒身侧,附在萧疏寒耳边:“像掌门这样连心都没有的,不该是人,该是天上的神仙吧。”
天子轻轻一笑。
“可朕是天子,是上天的儿子,待有朝一日,朕是不是还要拜一拜萧掌门才对?”
天子重新直起身子,他的双眼自珠帘后凝视着萧疏寒,双目森然,像龙。
“朕上次走得匆忙,有些忘了——萧掌门,武当山的金顶,是不是比天还要高?”
这便是在怀疑武当包藏祸心了。
萧疏寒闻罢,如坠冰窟。

他站在悬崖之上,前是一人性命,后是武当生死,数十年来,容不得他踏错半步。
真的是没有心吗。
他也曾年少过,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仗剑赴红尘中风光走一遭,最终落得个潦草收场。
所爱负他,挚友负他。
一柄胭脂剑,斩断他三千青丝,迫使他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无求,欲而无望所以无欲。
如夏蝉不知冬雪,天子不知他,世人不知他。
蔡居诚不知他。
修道者,何为舍,何为得。他舍得尘世烟火,舍得七情六欲,舍得无亲无爱,去做那神龛里供着的一尊泥像,到头来却舍不得送那孩子去死。
江湖上说他两袖清风不染尘,可这落落红尘万丈之高,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在其中亦或之外。
其实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他注定做不成那神仙,他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这么自私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心呢。

萧疏没有回答,他一撩衣袍,双膝落地,发出沉闷的一声。
“陛下啊。”他看着天子轻声说,银发在灯烛下如一轮熠熠月色。他的面孔是美的,身姿也是,似一只临溪休憩的鹤低伏在地。

天子连退三步。
萧疏寒在跪拜自己,如一个普通的臣子,与这世上万千普通的臣子别无二致。

“萧疏寒,萧掌门,你真可谓是鞠躬尽瘁,令朕刮目相看啊——你到底是为了武当,还是为了谁?”天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征服带来的兴奋,也因为难以抑制的惶恐。
而萧疏寒只是说:“谢陛下。”


萧疏寒回到武当时天已大亮,萧居棠守在山门口,见他回来便忙不迭地上去迎。

倦意从他每一处骨缝中渗出,但萧疏寒的身形依然是挺拔的,武当二字像是一根线吊在他的脊梁骨上提着,纵他精疲力竭心力交瘁,被扯得鲜血淋漓也要死死拽着,不能倒。

萧居棠看着萧疏寒的背影,逆着晨曦轮廓模糊,在自己前面越行越远,像要头也不回地走进光里,心中不由一紧,对着那影子呼喊道:“掌门——父亲!您何苦如此啊!蔡师兄......蔡居诚,您弃了吧。”

萧疏寒停住脚步。

“棠儿,”他低声开口,用的是即便是二人私下间也鲜少提及的亲昵称呼,“这是第一次,你关心则乱,口不择言,为父不怪你。”

寒风穿袖而过,萧居棠穿得单薄,咬紧牙关打了个哆嗦。而萧疏寒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跳着,一下一下,应和着山巅响起的悠扬晨钟。

“切莫再犯。”

萧疏寒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那光里孤身走去。


自此江湖远,他本是一人来,也该一人走完。



一去红尘十里  平生不相逢

邱居新处理好事务再次回来时郎中已经离开,两名弟子正在将蔡居诚的双手锁在床头,他的脖颈上还套着一个沉重铁环,另一头栓在床脚,羞辱化作了实体硌在他的锁骨上,磨出两痕血印。

而蔡居诚醒着,无动于衷,任人摆布。

邱居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的,混乱的,出离愤怒。

“锁他做什么,”他道,咬牙切齿双目通红,失了所有平日里的端方仪态,“他又不是狗,谁准你们这样锁的。”

蔡居诚却开口了,他声音沙哑,像吞过了火与刀子:“我在武当可不就是丧家之犬,与狗有什么不同。”

邱居新转头喝到:“你闭嘴!”

他盯着蔡居诚的脸,一步一步逼向床边。没人愿意在此时沾上邱居新近乎疯魔的怒火,弟子们忙不迭地奔逃出屋,连门都忘记合上。

蔡居诚活动了一下手腕,疼痛余波未平,却远没有先前那样猛烈。前一刻他想要杀的那些人还在盘算着磨牙吮血地将他拆分,而下一秒想让他死的那些人却忙不迭地往他嘴里灌药,这令他感到荒谬可笑,而邱居新的出现无异于让这一场闹剧平添了几分荒唐。

蔡居诚轻轻笑了:“我后悔了,那日在点香阁,我真该杀了你。”

邱居新回道:“我也后悔,那日为什么没有带走你。”

他说得轻巧,可于蔡居诚却无异平地惊雷。

蔡居诚讷讷道:“什么?”

邱居新此时已逼到床边,他一条腿跪上床沿,单臂撑在蔡居诚耳侧,将蔡居诚圈住,叫他逃离不得:“捆走绑走无所谓,活的死的不在乎,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不回来。”

蔡居诚一点点板起脸:“邱居新,住口吧。到此为止,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蔡居诚越是不让他说,他越偏要说。自邱居新六岁入门,整个武当数他最是沉默寡言,师兄无从与他亲近,同辈不敢和他讲话,师弟一个个怕他怕得要命。他在冗长枯燥的年岁中与白雪飞鹤无言相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要武当山还有蔡居诚在,他可以继续这样过完一辈子。

邱居新本以为的。

他曾有万语千言想要同蔡居诚讲,又在每每相见时哑于口舌,而今那些没能出口的话全部在濒临崩溃的绝望中死灰复燃,褪了风花雪月的外衣,变得尖锐而决绝。

“我有多羡慕你蔡居诚,从小到大,你拥有这么多,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师父做错过什么,我又做错过什么,错的究竟又是谁。”邱居新惨然一笑,“师兄,我该怎么做你才会满意,你告诉我。”

蔡居诚伸出手去。

邱居新下意识闭上了眼,没有等来耳光,蔡居诚的手只是落在邱居新的面颊。他想看蔡居诚的表情,蔡居诚的手指却点在他颤动的眼睑上,不让他睁眼。

“邱居新,武当有你这种人,真是家门不幸。真该叫萧疏寒来看看你这幅鬼样子,这样的人,凭什么去当武当的掌门。”蔡居诚阴恻恻道,“你羡慕我?羡慕我什么,羡慕我龙入浅池虎落平阳,羡慕我求而不得舍而不能,还是羡慕我帐前门庭若市夜夜笙歌?”

邱居新欲开口,却被蔡居诚厉声打断:“还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我在武当,笔下学的口中念的都是天道无情,可若是天道无情,为何弃我于红尘中如敝履,不得生,不得死!邱掌门,不如你来告诉我,我又该怎么做?”

蔡居诚的指腹从邱居新的眼睑轻轻摩挲至眼角。

“师弟,若真是天道无情,那你又为什么在哭。”

 

萧疏寒安排蔡居诚离开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他对外宣称蔡居诚重伤不治,掌门发话,武当上下不疑有他,只草草燃了几把纸钱算作了事。

蔡居诚只能选择离开,武当做不得他的容身之所,他也不稀罕,只是可笑演了千万个回目的迫不得已和别有苦衷,萧疏寒到底还是弃了他。

那日邱居新死死抱他在怀中,砸了他一脖颈的泪,他双臂环着邱居新后背,攥着邱居新的发尾在手里,对邱居新发狠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因为活着比死难,我偏是要难。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往后即便是在夜里梦中,也得记着我的模样,永远别想安宁。”

邱居新知道蔡居诚说的是事实,从今而后,他的一颗心再也不会得片刻安宁。

 

蔡居诚躲开人群,冒着雪最后一次来到萧疏寒门前。

他没有敲门,双膝跪地,对着紧闭的大门叩首三次。最后一叩首后,他没有起身,长久地伏在雪地里,直至飞雪将他的发尾染得霜白,他才起身带好帏帽,头也不回地离开。

萧疏寒其实没在屋内。他一直站在长廊拐角处看着蔡居诚,看那孩子郑重地拜了三拜,想着他初来时也不过一黄发小儿,走时竟也被风雪吹白了青丝。

邱居新找到萧疏寒时,萧疏寒的双肩已覆满白雪。

半晌,邱居新只道:“掌门,您说过庄生梦蝶的故事,天地虚晃,万物皆无,我们身处的也不过是庄生的一场大梦。弟子愚笨,直至今日仍旧不解其中深意。”

雪落无声,天地皆清。萧疏寒静候下文。

邱居新垂目,气声问道:“师父,人间太苦了,庄生的梦什么时候会醒?”

萧疏寒心若刀绞。是苦啊,他何尝不觉人间至苦,何尝不想这一切皆是千秋大梦。

邱居新对萧疏寒一拜,道:“我想下山,看看这江湖。”

萧疏寒只问:“还回来吗。”

长风卷起落雪,邱居新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看向远处,仿佛穿过山回路转,见到那人在这天地间缓缓独行。

萧疏寒了然一笑,长叹道:“如此,便去吧。”




【沉舟·完】


终于!

要说的话在评论第一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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