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生

刀客

化雨



河生


今天的故事,说说我自己。

我家在土地的最北边,日头很长,太阳不暖,冬天里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又冷又亮。

村子里有一条河,是大山上的积雪化下来的,老一辈的人都说那座山是神山,但是从没有人说那条河是神河。经年累月的雪在山尖儿上叠了一层又一层,遥遥望着像压实了的雪花酪,我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伸手去掰那条绵延凸起的山脊,想象着它已经被冻脆了,嘴里念着“咔嚓”一声。

咔嚓,我就把神山和里面住着的神仙都握在手里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趴在窗边把老九爷的热茶泼到窗外,水瀑瞬间化成一阵冰雾,冰粒子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在厚实的雪地上砸出小坑。我把额头抵在窗户上使劲儿抻着脖子看,呼出的热气打在窗户上,呵化了一小块儿冰窗花。

最后我还是被老九爷发现了,拽着领子一顿好打,我一边喊一边逃命,跑出院子的时候还被篱笆绊了跟头,老九爷气得直喘气,我跑出好远才敢笑话他喷气喷得像头老牛。

我一路跑到河边,河面全都被冰封了起来,我不敢去踩,就蹲在一边儿拿木棍去戳,把冻得浅的地方戳开了一条裂纹。我赶紧站起身来,冲着神山的地方伸手一抓,再把手往远处一扔,脚下偷偷去跺那条裂纹——好像我用神力把冰面破开了一样。

就是在我一甩手的功夫,我看到了河生。

那时候河生还不叫河生,是个倒在冰面上的小男孩儿,起先我以为他死了,赶紧跑回家去找老九爷,老九爷拄着拐棍儿跟我来到河边,小男孩儿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老九爷问我这是哪里来的娃娃,我说是我从山上抓下来的。

老九爷一边喷着气儿一边用拐棍儿抽我。

后来老九爷又叫了村里几个汉子过来,一起把小孩儿抬了回来,等暖和过来了我才发现他没死,只是冻晕了。老九爷问他叫啥,我抢着说他叫河生,老九爷又要抽我,我赶紧抱着头蹲下大喊,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没瞎编!

河生坐在炕上看着我,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玻璃弹珠。

其实我是编的,因为他是从河上来的,所以我才管他叫河生,如果我是在树杈上发现他的,那他就是树生。

这个谎言几乎是立刻就被拆穿了,因为河生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老九爷问他打哪儿来,河生比划了两下,指向窗外,老九爷问他是打西头村子来的?河生摇摇头。

我趴在炕沿儿看着河生,对老九爷说,爷,咱把他留下吧,怪可怜的,放出去肯定就得冻死,你看阿巴都冻得不愿意呆狗窝,直往屋里钻呢。老九爷一边拍我后脑勺一边说,那你把被窝倒给阿巴,你睡狗窝去,我说我不干,我要把被窝倒给河生,你让河生留下吧。





老九爷还是收留了河生。我们这儿娃娃都是天生地养的,我有个妹妹,以前还有过一个哥哥,可惜后来害病死了,要说起来老九爷也不是我亲爷爷,我娘这辈子一共走了三家,老九爷家就是第三家。

我估摸着我哥哥要是还活着,也差不多就是河生的年纪。

河生留下的第二天,村子里就把这件事传开了,说是九爷家捡了个哑巴娃娃,晦气得很。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清早我去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其他孩子都躲着我,上课时我同桌的胳膊肘离得我好远,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好从板凳上摔下来似的,我好心去拉她,结果在我碰上她棉衣袖口的那刻,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哇一声哭了起来。

下课后我听到他们说,哑巴孩子都晦气得很,河生肯定是西头村子里有蓄谋地扔进咱村的灾星,好让咱村来年秋天颗粒无收,这样西头村子的大米就可以涨价两分钱之多。

我气得不行,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放学的时候老九爷去老师那儿接我回家,我一看见老九爷就更来气,觉得肯定是他没有跟大家好好解释才让事情变成这样。等回到大院里看见阿巴我的心情才好了一点,阿巴永远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拿着昨天吃剩的酸菜粉条拌上了点豆渣,蹲在狗窝旁喂阿巴吃饭。

我喂阿巴的时候河生就坐在炕头透过窗户看着我。

我跑过去敲了敲玻璃,让他出来和我一起喂阿巴,河生就特别听话地从炕上下来,穿好棉鞋和我一起蹲在大院里。那天阿巴胃口格外好,我俩在院子里蹲着冻得不行,鼻涕都结成了冰,最后还是老九爷出来,用扫帚把我跟河生扫进屋里,把阿巴和那一大盆晚饭扫得两地分离。

晚上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趴在炕头听狼叫。有次我悄悄拽河生起来,让他从窗缝去看远处雪地上的狼群。其实要说也是看不清什么的,就是几个黑点排成一排,迅速地跑进树林里,河生却看得很认真。我悄悄问河生你见过狼吗,河生点点头,两只手合在一起做了一个狼头的样子,我也跟着学,河生一下子乐了,比划着说我这个不是狼,是阿巴。




等到二月的时候天气已经不那么冷了,中午的时候太阳很足,要是赶上不下雪的天气,还能在院子里仰起脸晒会儿太阳。村子里的人还是不喜欢河生,这其实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觉得那些人谁都不喜欢,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天气好的时候老九爷会派我去城里给他买邮票,老九爷唯一一点乐趣就是给各种杂志社投稿,数学天文地理小说,啥都投,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回音,可他就是乐此不疲,觉得信送了出去他就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而且能和那些城里人洋气的圈子扯上点关系。

我觉得这种行为和我单方面地跟河生讲话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那天我拉着河生一起到城里去,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家的院子里围了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相熟的不相熟的,全都用一种同情却又好奇眼神看着我。



仿佛我才是河生。



阿巴疯了一样冲着人群叫,脖子被铁链子狠狠勒着,好像要折断了一样,我被阿巴吓坏了,从人群中挤进去抱着它。

那天阳光其实是很温暖的,我兜里还装着给老九爷的邮票,两分钱一张,我嫌再跑一趟太麻烦,于是一狠心买了两张。

可是老九爷却在那天走了。

我们村的规矩是老人去世后,遗体是决计不能让小孩子看见的,不然带来的霉运会祸及全村,可是我连再见都没有来得及和老九爷说。阿巴还是挣脱了铁链子,张着嘴嗷嗷直叫,村里人被它吓得不行,举着锄头要刨它的脑袋,我只能抱着阿巴的头,一边大喊一边拽着阿巴要往屋里挤。

所有人都在推搡着不让我接近门边,我被拉得摔倒在地上。

土地被冻得生硬,我的下巴磕在冻土上,颠出了眼泪。我忽然放声大哭,手指扒着被老九爷和我踩了很多年的门框,它在我的手里被生生抠起了木刺,然后咔嚓一声,彻底分崩离析。

同一天晚上,我跟不会说话的河生说,我要离开这个村子,带着你一起。

河生和我一起窝在狗窝里,比划着问我,去哪儿?

我从怀里掏出老九爷没能寄出去那封信——是我踩在腌酸菜的石头上,隔着通风窗指挥阿巴叼出来的,里面装着好几页没解完的数学题,信封被阿巴的口水搞得一塌糊涂,还被牙齿掏出了两个洞,只是勉强能认出收信地址是上海什么人文化社。

我把新买的两张邮票拿出来,一张邮票贴在自己胳膊上,另一张贴在河生手背上,说,去上海,给老九爷送信去。

那天晚上我和河生挤在狗窝里面,阿巴睡在外面挡风,迷迷糊糊间我又听到狼叫,我推醒河生,说我们要被狼吃了。

河生对我比划,狼,睡在,山上。

我说,那座山是神山,山上有神仙的。

河生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又说,你是我从神河里捡来的,你也是神仙,你会施展神力,让咱们去上海。

河生笑了。




那年夏天,村子里发了洪水。




我们村子在土地最北边,棕黄色的土地永远是干燥的,太阳晒得人眼珠直烫,风一过就会卷起石子儿,一讲话牙缝里都会填满细沙。

可那年一入夏,神山上的积雪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融着,我和阿巴蹲在门框上,看着白色的山一日一日变成黑色,神河的水从脚踝一日一日涨到肩膀。

村里的人把这一切都怪在河生头上。

有人开始往我们院子里扔烂菜叶,有次隔壁的小孩儿正在隔着篱笆往阿巴身上砸石子儿,被我抓了个正着,我把他按在地上,冲他嘴里塞了满满一把土。后来小孩儿的家长来找我理论,我就把阿巴的链子解开,让它去咬人,把大人们吓得一溜烟没了踪影。

我坐在炕上隔着窗户看着,整个人乐得不行,叫河生也来看,河生却一直盯着远处的神山。

河生对我比划,走吧。

我问河生,去哪儿?

上海。

我告诉河生,可是我没有钱。说完我又怕河生不懂,接着说,去上海要很多钱,至少得有十块钱。

河生很认真地比划着,走吧,上海。




在那之后,洪水就来了。




神河的水在一夜之间忽然涨了起来,我从没见过那么高的水,河水张着嘴巴就吞了过来。那是在半夜,我四处都找不到河生,只能去院子里解开阿巴的链子,抱着它的脖子让它驮着我游。

洪水几乎冲垮了我们整个村子,我和阿巴被冲到神河的边上,我抓住了一根树杈,然后使尽了全身力气把阿巴也拽了上来。我骑在树枝上左右张望,认出这里是我当初捡到河生的地方。

河生,河生,河生。

我用我平生最大的声音喊了三声,喊到后来的时候我岔了声,鼻涕眼泪和乱拍的河水全都灌进我嘴巴里。

河生,河生,河生。

我把手冲着神山伸过去,狠狠握了一把,仿佛就能拉住河生的手。

在我把手收回来的时候,神山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整个地面都开始震动,我看到神山的一角倾塌了下来,黑黢黢的石块顺着山脊滚落下来,砸在原本流淌着神河的河道里,然后被水流卷起一路翻滚着向我砸来,我大哭不止,结果石块并没有击中我的脸,而是被我攀着的那颗大树卡在下面,接着又有几块石头滚了过来,它们堆在树下,形成了一小面堤坝,阻挡了泛滥的河水涌过来将我卷进去。




我成了那场地震引发的洪灾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洪水过后,村子里来了几个衣着鲜亮的城里人。我坐在院子的废墟之上,全身上下除了被水泡烂又晒干的衣服,就只剩下半张邮票。我听村子里人说,那些城市人是从大地方来的,有钱人,专门来捡小孩儿,因为自己不能生,去买别人家的孩子又怕养大了以后叫人偷回去,于是专来这种地方捡没人要的小孩儿回家。

其中有一对儿上海来的夫妇,他们也是来捡小孩儿的,我找到他们,跪在地上拉住他们的衣角。

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望向那条河。








后来,我在上海居住了许多年。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里面装满了金箔彩纸,整日整夜伴随着金色大喇叭里的音乐颠来倒去地晃,晃得人头晕目眩,晃得整座城市纸醉金迷,笙歌不歇。

有时候我会忽然忘记,我的家乡其实在土地的最北边,那里日头很长,太阳不暖,冬天里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又冷又亮。

有时候我又会突然想起,我的家乡有一座神山,遥遥望着像压实了的雪花酪,我总是喜欢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伸手去掰那条绵延凸起的山脊。





我在那天遇到不会说话的河生。













【河生·完】




我也不知道这个系列该叫什么......名字系列?

写这几篇的初衷就是讲故事,每个名字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让我没想到的是《刀客》和《化雨》下面的留言,有些人对故事的理解甚至超出了我原本的思路范围,我觉得非常开心,好像一个仓促的故事因为大家的阅读而生出了血肉,谢谢你们

虽然迟了,但还是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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