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小段子,好久不见呀
大哥找到我之后,我们两个在香港寻了一处老房子住下。
刚搬进去时大哥嫌弃卧室窗口有半面爬山虎遮着,说是夏天容易惹蚊虫,让我得空收拾下。那间屋子朝西,当天傍晚有夕照从窗口照进来,爬墙虎的影子投在空荡荡的书桌上,大哥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问我记不记得明台小时候练画,为了偷懒拿宣纸压在兰花的影子下去描,描得慢了影子就随阳光转了面,一朵花叫他画得歪歪扭扭。
我说记得,大姐还收拾了他一顿。
大哥听我说完便笑了,末了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是在惦念明台。
来到香港后我俩辗转打听明台的消息,头两年音讯全无,我心知此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到了第三年,我托的人传话来说打听到了,明台还在北平,但是日子过得不好,很清苦。我只当这是天大的喜讯,即刻告诉大哥,但是隐去了日子过得不好这句话,大哥听完久久没有回神,只看着我发怔。
我俩初到香港时便听闻明台可能在北平遇了难,往后的三年里我们对此事绝口不提。现下得知明台还好好地活在北平,像是理所当然,又像是如蒙大赦。大哥问我明台有没有孩子,我如实禀告,明台曾有过一儿一女,女儿没能挺过动荡,儿子被送去了湖南,没有跟在明台身旁。
我说完觉得不忍,总想着明台还应该是孩子的模样,无忧无虑的,笑着来跟我讨糖。
大哥起身去摸书桌上的爬山虎影子,几年来它长了不少,但我都有定时修剪,以免它遮了整扇窗。
我俩各自沉默着,直到夕阳沉沉如血。年轻时看这样苍凉的景色或许会生出许多豪情壮志,此时却只觉得是平常日子又短了一天。
总说一个人越老越像孩子,我深以为然。大哥闲时还是会使唤我泡茶,不过已不像当年那么讲究了,一碗黄茶汤就能度上半日。他依旧喜欢看书,就在那张临窗的书桌前,蝇头小字他看得费劲,眉毛都拧起来,实在不行了就叫我过去,指着一行让我替他读出来。
这让我想起在巴黎时的日子,他那时年轻又英俊,应酬多得很,时常半夜才回到住处,有时候赶上隔日要考试,他就让我把内容读给他听,他自己则在一旁边记在心里,边揉着太阳穴醒酒。
大哥目力不及从前,可耳朵依旧很灵。
一日清晨,我起床便看他坐在窗边,很认真地侧耳在听些什么,我本不想理,他却叫我过去一同听。我屏息凝神好一会儿,依旧没听出个所以然,他解释说是一只喜鹊出来寻另一只,寻到了便一起飞回了林里。
我半信半疑,他笑我耳朵背。那样子仿佛又是当年,他考我背书我背不出,就说我笨,又原原本本地给我背了一遍。
我说,大哥教训得是。
他便笑得很得意,眉间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假装看不见他鬓边白发。
那时候香港兴起一股宠物潮,街上时髦的孩子怀里都会揣着一两只小猫小狗,我问大哥想不想养一只,他推说麻烦。后来我们还真的养了一只猫,只不过是别人不要,恰好丢在我们房前的,我看它可怜就捡了回家。猫终究不比狗,怎么伺候都是一副不亲人的模样,大哥有时想摸摸它的头,它就一跃跳上书架,等大哥去忙活别的事时,它又悄声蹭过去,贴他脚踝。
大哥说这猫像我小时候,我不同意,说它像明台,只有吃饭时候最听话,其余时间只会打碎家里的瓶瓶罐罐。
后来那猫在我们家养得膘肥体壮,皮毛锃亮,估计是看好处捞得差不多了,就结束了这段休养生息的日子,自己跑了。我指着空食钵对大哥说,还说像我?
大哥感叹,确实是像明台多一些。
香港的裁缝铺从款式到料子都和上海的很不一样。临近年关时我出门想给大哥做一件新衣裳,找到一家裁缝铺,选了料子定了款式,交给裁缝的时候他问我,你是上海人吧?
我心下诧异,说是的。
裁缝告诉我,我选的款式就是当年他爸爸去上海,照着上海裁衣店的画册临摹回来的,那时候是大户少爷喜欢的样板,可惜香港这里早些年就已经不流行了。
我问他那家裁衣店是不是开在霞飞路的一家金字招牌铺,他瞪大了眼睛连说两句没错,还说听他爸爸讲,那家铺子曾因为当地一家大户的少爷们都在那儿定做西装一时名声大噪,裁件衣服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我告诉他,你就按我选的做吧,准错不了。
定居香港的第五年,大哥生了一场大病。
期间我一直在医院陪着他,各项化验单天天雪花一样地飘来,他从不讲动荡时期自己受了多少苦,而今我却从一张张白字黑字中看得分明。医生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自己是他的弟弟,医生说大哥要做一场手术,问我能不能献血。我一时被问愣在那儿,半天过去才只好说,我并不是他的亲弟弟。
医生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露出恍悟的表情。
不知怎么,我忽然如释重负。
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期有一段时间大哥整日高烧昏睡,有时他会突然惊醒抓住我的手,问自己在哪里,我回答他我们在明公馆,他即刻安下心来,沉沉睡去。术后第七日,他的高烧退下去,在夜里醒来,往我肩上盖了一件大衣。我被这动作弄醒,抬起头看他正盯着我瞧,病房没有点灯,只能借着一点儿月光把人看清。
他很轻声地说,阿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