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w字,一发完
*特别喜欢出山林之前两人的状态,想让他们就这样谈谈恋爱,所以自己臆想了很多根本没有谱东西
*民国AU,裁缝齐X少爷饼
不能铸三尺锋,那就裁千丈锦。
《双鲤》
蹇宾第一次见齐之侃的时候,齐之侃还是个弄堂里的小裁缝,一匹布一把尺就能占去年轻人一整个午后。
细想来,那也确实是个午后。
蹇宾捂着腰撞进菜市场,赶上的正好是大人下班孩子放学的时间,家庭妇女们聚在摊前挑挑拣拣,三两毛也值得磨一磨嘴皮子。上海女人讲起话向来是打不断的,身后被人撞到也没个在意,倒也是方便了蹇宾这一路的逃。
蹇宾脚下踉跄,疼得冒了满头的汗,牙都好给咬碎。他手指往下一压,血就从呢子西装里被挤出来,顺着指头缝滴答地淌。
他闻着自己腥,菜市场里一地的活鱼也腥,混在一块儿熏得他眼前发花。
蹇宾听着身后催命的脚步声渐渐被讨价还价的调子冲散了,脊梁骨上紧吊着的一根线也终于崩断开,整个人脱力倚在墙上,手指扣着墙上红砖一点一点往前挪。
腰上豁开的口子像张嘴,急切地想要吞掉他整个人,整条命。
可蹇宾不甘心。
齐之侃就在这时候从裁缝铺里走出来晾布。
他手里捧着一匹新浆好的布,热气蒸着浆子味儿上升成一团冬日里的白气,罩在他脸前。直到蹇宾支撑不住,贴着墙倒在齐之侃脚下,小裁缝这才看见自己的门店旁边原来一直扶着个人。
齐之侃赶紧蹲下去看,蹇宾却忽然伸出手,一把拽上齐之侃的衣领。
他说,你帮我。
口中呵出的血腥气全吹在齐之侃鼻尖儿上。
齐之侃倒也不慌,皱着眉担忧地问他,先生,您怎么了。
蹇宾说不出话,只摇头,一张脸惨白得像纸,眼睛一闭就向前倒去,齐之侃连忙丢下手头的布料把人接在怀里。
齐之侃摸了满手的血,他低头去看,那人半边脸被夕照笼着,睫毛低垂,安静得很。
短发的女学生抱着书本三五成群地从两人身边走过去,黑色的布鞋蓝色的衣襟,像群嬉笑的喜鹊,小喜鹊身后跟着老喜鹊,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挽着珍珠白的长钱包,旗袍下的纤腰扭着像蛇,掐着嗓子高声约好饭后去和哪一家太太去搓麻。
也不过是上海最普通的一天。
后来齐之侃知道了自己救来的人是谁。他早就听说蹇家少爷金贵,可等见过,才知道有多金贵。
蹇宾请齐之侃去公馆给自己裁衣服。
齐之侃心里发虚,却又有些高兴。给蹇家少爷做衣服自然是有理由高兴的,上海那么多家裁缝铺子,那么多双巧手,那么多国外运回来的布料,一并都排着队等着进蹇公馆,到了他这儿正好是反过来,人家先请上门来,怎么能不高兴。
还有那么点儿高兴,是又能见到蹇宾。
他照顾过蹇宾一段日子,在蹇宾受伤倒在他铺子门口之后,在蹇家人把上海翻过来寻蹇宾之前。起先的日子蹇宾很是防着他,不与他讲话,他倒不在意,为着蹇宾腰上的伤口忙前忙后也不嫌累。齐之侃自小从父亲手里接过裁缝铺的生意,一条弄堂从头到底,熟人不少,朋友却寥寥。
他打心眼里觉得蹇宾不是坏人。
后来蹇宾也同他讲讲话,那是在蹇宾腰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之后。齐之侃见他不再需要照顾,也就开始忙活起自己手上的活儿。恰是冬日,生意忙得很,裁缝铺地方不大,一张睡觉的床就摆在一排衣架后,衣服权当帘子用。蹇宾无聊时就整日坐在床上,逮着衣服与衣服之间的空隙去看齐之侃。
齐之侃长了一双极漂亮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放松时指尖轻轻向内拢着,用力时手背上会显出青色的筋络,怎么都让人移不开眼。
“你在做什么?”
这是蹇宾多日来对齐之侃讲的第一句话。
齐之侃的手顺过他刚画好的料子,指腹在暗花布料上擦过,细灰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腾地跳到空气中,又闪着细光似的飘悠悠往下落。
齐之侃也只能隔着衣服去看蹇宾。
那人露出小半张脸,仍是没什么血色的样子,但远没有第一次见面时憷人。他的眉眼是顶好的,剑眉凤眼,高鼻薄唇,一张少见的美人脸。
“旗袍,”齐之侃回答他,声音里带着点儿上扬的笑意,“我姓齐。”
蹇宾在层叠的衣服后看着他。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齐之侃对他一笑。
蹇宾的眼睛立刻垂了下去。
又过了些时日,齐之侃正忙着给客人包衣裳——那件旗袍已经做好了,来取的是个年轻姑娘,一只手撑在柜台上与齐之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说到开心时便笑,声音像一串铃铛拖在地上,听得齐之侃也跟着笑。
可他嘴角虽然是笑着的,但眼睛不是。
蹇宾从衣架后面绕出来。他的西装和衬衫在那天之后就没有再穿过,躺着的那几天穿着的衣服是齐之侃的,这会儿站起来才觉出冷,就随手从衣架上摘了件衣服披着。
齐之侃眼见着他出来,欲言又止。
倒是那姑娘先开了腔,嬉笑道,齐老板,这又是哪一位?从前没见过,怎么生得这样俊,不如给我介绍介绍罢。
齐之侃没答话,蹇宾先黑了脸。齐之侃看出他冒火,动作麻利,油纸折了三两下就把衣服包好塞进姑娘手中,笑着念了一句下次再来。
分明是在送客的样子。
那姑娘神色颓下来,手指绕了绕耳边短发,撇着嘴角离开了。
蹇宾拉了下肩膀披着的衣服看向窗外,忽然出声问道:“小齐,这街上的流民出现有多久了?”他许久不说话,嗓子哑着, 齐之侃听了放下剪子去给他倒水。
“有几个月,只不过原来人少,最近越发多了。”齐之侃把水递到蹇宾手上,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小心烫。
蹇宾低头抿了一口,问他,现在外面这么乱,为什么不搬到租界去。等到蹇宾一杯水喝到了底也没见齐之侃回话,蹇宾抬头去看,齐之侃也正盯着自己,一双眼睛干净得能直望见最深处的笑意。
“我猜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齐之侃接过空杯,“我不过是个讨生活的普通百姓,租界那种地方不是我能住下的。”
蹇宾暗自思忖。
齐之侃又问他,还渴吗?
蹇宾伸手握住齐之侃的小臂,他说,要是我让你跟我走呢?
他靠齐之侃靠得近,不过这一回他口中没有呵出带着血味儿呼吸,也没有闭着眼睛。
齐之侃后退一步,先生,这不合适。
蹇宾紧跟上一步,如果是请你去裁衣服呢?
齐之侃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更多的还是不解,蹇宾皱着眉头的样子仿佛他们二人在商榷什么天大的事情,那一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因为过分的急切反而生动起来。
齐之侃只能应一声可以。
就为这一声可以,齐之侃就得在今日早早起床,踩着清晨还未散去的薄雾钻进蹇宾派来的汽车里。他手边放着两个袋子,里面装的全都是新款式的布料,是他为蹇宾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两袋子布料可费了他不少时间,拿起一块新布,总得想合不合衬这个人,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把他的鼻子眼睛都细细描过一遍才作数。
街上行人多,汽车开得慢,齐之侃闲得发闷,就从车窗往外看。现在流民是越来越多了,时局不太平,都是身不由己,也不晓得租界里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单这样想着,就又想到蹇宾。
蹇宾离开那日,一伙儿人打架打得差点拆了他的铺子。他本是同往常一样开了门准备做生意,谁想到门板一拉开就见十来个巡警站在自己门口。
齐之侃年纪轻,见过得却已经不少。
他明知故问道,几位是来裁衣服的?
那几个巡警也被问得愣住,本来想好是要用仗势唬人,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竟是一派坦然。为首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道,只是来找人。
“来找什么人?”齐之侃问。
“蹇家大少爷。”那人回答。
齐之侃原本只猜蹇宾是个富商家的公子哥儿,这会儿听到才回过神来,整个上海姓蹇的大户可不就是那一家。
他未来得及做什么反应,蹇宾不知何时已经到他身后,对几个巡警道,我跟你们走。
齐之侃回头去看,他还穿着店里自己亲手裁成的衣服,表情却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蹇宾道:“我走之后,你们不要难为他。”
巡警们一个个都不答话。
蹇宾向前一步,正好把齐之侃挡在自己身后。
他不怒反笑,挑眉问:“是没听到,还是听不懂?”
汽车颠簸了一下,齐之侃回过神来。
这会儿车子已经到了法租界里面,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与外头有多大的不同,目之所及莫说是战火,就连颓势也见不着半分。街上男人西装革履,女人裹一件狐狸领大衣,衣摆下露出一截艳丽的旗袍,一步一落间全是风情摇曳。大世界的招牌白天暗着,歌女的画像霸了半面墙,霓虹灯不亮时显得丑,挂在招牌上像是一道疤。
租界外民生疾苦,租界内纸醉金迷。
齐之侃嘴里发涩。
他或许是个小裁缝,但不代表他心里只装着三寸桌板。他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左手手心缠着绷带,碰到时伤口还会隐隐作痛——是蹇宾被带走那天,他为了蹇宾打架时留下的。
这不,拐着弯似的,什么都能想到他。
穿过一条梧桐大道,汽车缓缓停下。齐之侃拎着布料下了车,公馆门口有下人在等着,那下人是个中年妇女,叫做兰姨,见齐之侃双手提着东西变要去接,齐之侃连道两声不妨事给躲了过去。他跟着那人上了公馆二楼,然后在一间屋子面前停了下来。
下人轻轻敲了两下门,隔着门唤道,少爷哎。
屋里面人说,进来。
齐之侃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等门被打开,才算终于又见到蹇宾。蹇宾坐在书桌后,房间里的窗帘都拉着,有那么一丝光顺着两面窗帘之间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奶白色的线。
蹇宾抬头看他,说,你来了。语气就好像自己一直在等。
齐之侃看着自己的鞋尖点点头,袋子勒得他受了伤的掌心又疼又烫。他听到椅子和地板摩擦的声响,猜是蹇宾站起了身,不一会儿眼前的光线就暗下来一块。
是蹇宾站在他身前。
齐之侃的目光从蹇宾的脚踝一寸一寸攀上去,直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看起来累到了极点,但深处有欣喜,像跃动着微小的火苗。
蹇宾从他手里接过袋子,看到他手上的绷带皱起了眉头。
“怎么还没好?”蹇宾问,他这人语气一贯如此,大少爷秉性刻在骨子里,连说起关心的话来听着都像责罚。
齐之侃只是笑。
蹇宾上下打量他几眼,仔细确定他一切如往常般安好,舒出一口气。
“少爷喜欢什么颜色的料子,我挑了许多来。”齐之侃好像忽地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急忙低头去翻袋子,料子还没展出来,就听蹇宾说道:“少爷?小齐也开始叫我少爷了?”
蹇宾语气冷,辨不出心情高低。
齐之侃不知这是怎么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叫您少爷是应该的。”
书房空旷,一时间连呼吸声都震人。
齐之侃低顺着眉眼把布料一一展开,蹇宾在旁边随手用指尖描过布上暗纹。
“那天你打架很厉害,学过?”蹇宾问,齐之侃手下一顿,接着又如常回道:“小时候是学过些功夫,不过都是皮毛罢了。”
齐之侃的眼神跟着蹇宾的指尖走,蹇宾的手指停住,齐之侃的目光也是。
“这块料子我见过,”蹇宾捡起那一块黑色的方布拿在手里,“你店里有这件衣裳,我还穿过。”
那不过是块儿普通的暗纹料子,齐之侃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想起来蹇宾何时穿过它。
是蹇宾走的那天。
齐之侃从蹇宾手里接过布料。
“少爷喜欢什么款式?”齐之侃问。房间光线太暗,看东西累眼,齐之侃在随身的包里翻找了一会儿也摸不见卷尺,一时心急,鼻尖冒汗,眉头都蹙起来。
蹇宾见状把手伸进包里,同他一起找。
包袱里空间有多小,齐之侃顺着内侧摸了个遍,卷尺没摸到,摸到蹇宾的手掌。他的指尖和蹇宾的撞在一起,蹇宾手指一蜷,齐之侃也不知那一瞬间自己心思究竟如何,竟是伸手握了过去。
蹇宾手凉,被齐之侃捂在掌心,一时间也没了动作。
齐之侃看着蹇宾。
他太累了,眉目低垂,脸色苍白,眼底压着一抹红,也不知是多久没有睡好。
比他离开的那天还要糟。
那天他被蹇宾挡在身后,先是听见什么东西破开空气发出一声嗡鸣,而后才看见刀光。
齐之侃来不及多想,一手把蹇宾带进怀里,另一只手生生去挡。
刀锋切进皮肉,先是凉,再来才是痛。
蹇宾也不曾想这帮人竟有胆量对着自己亮刀子,一时反应不及,直到被身后齐之侃拉进怀中,眼看见刀刃离着他鼻尖不过咫尺劈下来,却先切进那小裁缝的手掌心。
那只漂亮极了的手就挡在他眼前,清晨的日头从指缝中穿过来,映着手指边缘泛起一圈透亮的红。
然后是更多的红涌出来,滴在蹇宾眼睑上。
那日濒死之时的不甘与愤怒本就在他骨缝中余波未平,而今见风浪,登时翻出滔天波澜。
齐之侃掌心的血淌下来,染红了蹇宾的眼,他越怒极,心思越发静得可怕。
他推开齐之侃,道:“是蹇荣让你们来杀我。”
蹇宾语气寻常,听得齐之侃脊背发寒。他顾不得掌心痛得发抖,匆忙寻到蹇宾侧脸望过去。
蹇宾在笑。
他脸上还沾着血,笑容却淡然。
“原来是蹇荣要我死。”他哑声重复,齐之侃只觉得一颗心都好给这一句话揉碎捏紧。
他纵是一个没什么大见识的裁缝,认不出蹇宾,但总归晓得蹇家的荣少爷。荣少爷年纪轻轻就戴上了警察局局长的帽子,却整日不思进取,只忙着与那众多歌女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恨之者有,避之者多。
此刻也不难猜出为何那日蹇宾浑身是血地倒在他店前,原是荣少爷是要杀了自己的亲哥哥。
“我跟你们去见二少爷,”蹇宾道,“不过,今天我得活着走。”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冲过去。
齐之侃只道蹇宾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曾想他身手竟是如此利落,那件他披在身上的褂子随着他一个旋身甩落在地,正巧掉在齐之侃脚边。
那褂子用的就是黑色暗纹的料子。
齐之侃心中滋味难说,不管掌心伤口疼麻了他半边肩膀,咬牙一头扎进了乱斗中。
“小齐。”蹇宾出声叫他,齐之侃把手从包袱里抽出来,道,出来得急,忘了带尺,少爷对不起。
蹇宾道,不碍事,那就下次再量。
他心里巴不得齐之侃每次都忘了带尺子,这样好有下次,下下次,更多次。
齐之侃小心去看蹇宾神色,那人一贯面冷,并读不出来许多,仿佛方才那一握也不过是自己臆想。
他悄悄展开手掌低头去看,掌心印着两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子。
他对着那两个白色的小印子耳根发烫。
“少爷喜欢什么款式?”齐之侃复又问道。他想自己总该多问一问的,不至于让自己忘了此行目的。
“你喜欢就好。”蹇宾说着,故意用自己一双眼睛去捉齐之侃飘忽不定的眼神,两人目光撞上,齐之侃的心跳得就像落网了的兔子,越挣越深陷。
“我......我喜欢?”齐之侃问,书房晦暗的光线让他整个人头脑发懵。
“你不喜欢?”蹇宾笑问。
“喜欢。”齐之侃几乎是抢着答了出来。等他自己说完许久,整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僵在那儿,仿佛刚才是旁人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叫他听了去。
蹇宾这时却丢下他独自走去窗边了。
蹇公馆离港口近,有渡轮靠岸,远远传来几声汽笛的尖鸣,众生百相在他眼下碌碌而过。
“你留下,”蹇宾对着窗外说,“留下来帮我。”
“那衣服怎么办?”齐之侃觉得自己是魔怔了,留下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别说以后能不能继续当个裁缝,就连日子都得掂量着活。可蹇宾拢共就对他说过两次“你帮我”,第一次他没拒绝,第二次自然也找不到理由说不。
“不急,”蹇宾似是自语道,“我等得起。”
第二次再见是半月后。
齐之侃又被兰姨带到那扇门前,临进去前,手里多了两个梨。兰姨说这梨是早上新买的,外国货,这个时节吃不到,大少爷最喜欢。齐之侃道了谢,心里嚼着外国货三个字,那嫩黄的梨还沾着水珠,颜色好看得像刷了水粉。
原来蹇宾喜欢这些。他记在心里。
他托着梨推门欲进,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再三犹豫还是问出口:“公馆里怎么不见二少爷。”
妇女哎了一声,手在围裙上擦两下,左右看了看并无其他人,才对齐之侃连声道:“二少爷在另一处住着,提不得的,提不得,大少爷不爱听这些个,少爷有什么事就只会自己闷着——哎,提不得。”
齐之侃心里五味杂陈,推门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他没想到的是,屋内蹇宾正睡着。
齐之侃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看去门已经被从外面带上了,他只好把手中袋子先放在地上。蹇宾趴在书桌上,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另一只还虚握着笔,笔尖下点着好几份文件。
齐之侃小心走过去,还没动上两步,蹇宾就先惊醒。
“少爷,我——我来得不是时候。”齐之侃看蹇宾眼中交错的血丝,只觉得喉咙都给哽住。
他过得不好。
若真是自己留下,他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小齐什么时候来自然都是好的。”蹇宾把几份文件迅速合拢,倒扣在一旁放好,“今天是要量尺寸?”
齐之侃点头。
“带尺子了?”蹇宾语气里带着那么点儿笑意,听得出是真的在开心,可齐之侃又无端想到那一句“什么事都自己闷着”,也不知是在跟谁置气,只压低嗓子回一句:“没有,但没带我也量得出。”
“我倒是忘了,小齐是个好裁缝。”蹇宾似是不觉他语气中的愤懑,“如此你便量吧。”
齐之侃三两步跨过去,把两个梨放在他桌角。
蹇宾挑眉看他,齐之侃闷声道:“不是我买的,我可买不起。”又赶在蹇宾说话之间急忙接一句:“我先给您量肩。”
蹇宾欲起身,齐之侃双手压着蹇宾的肩膀给人按回座位里,道:“不妨事,您歇着。”
到底是年纪小,还没气上一会儿,三两句又给自己泄了底。
他确实想让蹇宾多歇一歇。
齐之侃横过一掌在蹇宾肩头量尺寸,那卷他特意带上的卷尺在衣服口袋里,往下坠得他心虚。
今天外头阳光尤其足,自上海入冬以来很少见着这么明朗的天,寒风里的暖意即使只有些许也让人生贪。
齐之侃的掌心温暖,贴在蹇宾肩上,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一寸一寸地移。
“少爷,您是不是瘦了些。”
蹇宾的回应含糊不清。
“少爷?”齐之侃压低身子过去看,蹇宾眼睫一下一下缓慢轻扫,已是困倦得不行。
“扶我去卧室。”蹇宾低声说,热气全吹在齐之侃的耳廓上。
齐之侃几乎捏痛了掌心下的肩头。
卧室就在书房里,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可蹇宾脚步虚浮,恐怕已不只是少眠。
“少爷,您......是有多久没吃东西了?”齐之侃架着蹇宾把人放在床边,蹇宾几乎是晕着倒在床上,把齐之侃吓得不轻,伸手要去扶,被蹇宾一扬手给挡了回来。
“小齐,给我倒点水。”蹇宾眉心蹙着,显然是难受得紧了。
“少爷,这——光喝水怎么能行,我去帮你端些吃的来。”说着齐之侃转身就要走,却被蹇宾一把拽住了手。他拽的是左手,刀伤本就好得慢,还刚好叫蹇宾给按了个严实,齐之侃疼得抽气,但依然没有甩开。
“少爷,”齐之侃就着蹇宾的力道坐在床边弯下腰,“您说,我听着。”
蹇宾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仰头吻住了齐之侃。
很轻的一下,嘴唇是软的,呼吸是热的,而齐之侃是块儿石头。
蹇宾退开,重新闭眼倒回床上。
“去端些吃的来。”蹇宾支使道,齐之侃愣愣点头,等关上卧室的门才发现心跳快到撞得他肋骨都跟着发疼。
他摸着自己的嘴唇,想自己是不是在发梦,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又想到蹇宾还饿着,更是一刻也不能等,直接拔腿跑了起来。
这一跑,直接从公馆跑到街尾。
这会儿临近傍晚,冬日天黑得早,小摊也相继支出来,街上总算是多了些人气。齐之侃摸了摸口袋,他身上带着的钱不多,左右看了一圈,也就够买一碗小馄饨的。
小馄饨就小馄饨吧,好过什么也没有。
等他端着馄饨回公馆的时候,看见兰姨正在厨房刷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傻事。
齐之侃上了楼,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敲,等了许久也没有人回答,他就径自推门进去。一进屋就能闻到饭菜香,他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菜,分明是一筷子也没有动过。
他莫名有些开心,隔着碗探了探馄饨的温度,还是烫着的。
卧室的门没关,蹇宾侧身躺着,像是睡着了,屋内漆黑一片,齐之侃把馄饨放在床头,借着月色轻轻推了推蹇宾的肩膀。
“少爷,吃点东西吧。”
蹇宾转过身来,一双眼睛被月光浸得温润。
齐之侃下意识后退一步。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蹇宾平淡道,语气半真半假。
齐之侃却道:“不知道少爷喜不喜欢吃馄饨。”
蹇宾从床上坐起来,看样子是已经好了不少,他让齐之侃过来,齐之侃低着头没有动作。
半晌,黑暗里传来蹇宾的一声叹,罢了,小齐,你走吧。
齐之侃紧抿着唇,手捏紧了衣兜里的卷尺。
“少爷,”他听见自己在说,“尺寸还没有量完。”
齐之侃又从蹇宾那儿得来了个吻。
他侧着身子坐在床边,姿势很不舒服,蹇宾唇齿间有梨汁的清甜,他吻得仔细,也还是觉得不够。
齐之侃喘着气和蹇宾分开。
他伸出自己的手,曲起手指,指骨慢慢勾过蹇宾眉骨和眼角。
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得这样深。
蹇宾就势侧过脸去吻齐之侃掌心未愈的伤疤,小裁缝把手撤开,人凑过去,用自己的双唇接住余下的吻。
“少爷,我想留在您身边。”齐之侃道,蹇宾后仰一点,看着他的眼睛。
“我饿了。”
齐之侃赶紧起身去给蹇宾端馄饨。
临走前,兰姨递给齐之侃一袋子梨,解释道:“是大少爷特地吩咐给你拿着的,说你爱吃这个。”齐之侃拎着梨谢过兰姨,只庆幸夜色中辨不出他一张脸已经红到脖子。
“你在想什么?”
蹇宾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你继续说。”
“我已经探好了,蹇荣明个儿晚上会去大世界跳舞,动手吗?”
蹇宾思考片刻:“先等等,我有些事情还没安排好。”
“是那个裁缝?”
蹇宾心中一凌,厉色道:“谁说与你的。”
“你莫要心急,荣少爷和若老爷子那边目前还不晓得这个裁缝的事情。”
蹇宾道:“现在是现在,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发现。”
对面人却笑:“跟我置什么气,还不是你,一开始说这人不错,要养来作你臂膀,现在又舍不得,催着人家离你远些。你自作孽。”
蹇宾沉默许久,才道:“你是不是认识燕大的公孙教授。”
“怎么,想送你家小裁缝去读书了?”
“陵光。”蹇宾语气认真,陵光也慢慢敛了笑意。
“现在上海眼看着要变天,租界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这个当口你让我在若木华眼皮子底下把人往北平送,我宁愿让若老爷子天天给我卜卦。”
陵光知道蹇宾最听不得这个,他就偏要说。
“你说我把那裁缝送到北平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想要你的小裁缝乖乖留在上海,哪儿也不去。”
蹇宾看着陵光,末了一笑:“你怕他拖公孙下水。”
陵光叹一口气看向窗外,电车沿着铁轨缓缓驶过街头,贴在巷子口的香烟女郎的招贴画被风雨吹褪了色。
“吃一堑,长一智。”陵光喃喃。
齐之侃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蹇宾。
蹇家人不来请,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再往公馆跑。遇着蹇宾之前他日子过得简单,上午开张接单子,下午店门一关,只管闷头做衣裳。
现在可好,铺子只早上开那么一会儿,之后整个上午一直到晚上,齐之侃都在裁衣裳。裁缝铺隔壁是一家旧书店,老板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叫熹妹,喜欢齐之侃喜欢得不得了,原本是整个上午都泡在裁缝铺里不愿意挪地方的,这阵子齐之侃只早上开张那么一小会儿,她第一个不愿意。
有一天,熹妹赶着齐之侃开门的功夫就钻进他店里去。
“齐哥最近在忙什么?人都见不到的。”熹妹对这地方比齐之侃自己还要熟,一眼就看出齐之侃桌案上多出来块儿定好的料子,伸手要去摸,叫齐之侃拎着手腕给拨开了。
“什么客人要做的,碰都不让碰。”熹妹眼睛一翻坐到旁边去,齐之侃没回话,继续回过身去熨那块料子。
“给我看看呗。”熹妹见他确实上心,还是忍不住要凑过去,她仔细一看,是块儿黑色的料子,正中绣着一对儿活灵活现的鲤鱼。
“齐哥,你这是要跃龙门啦?”熹妹笑道。
齐之侃手中一顿,有些听不懂其中意思。
“鲤鱼跃龙门嘛,跃了龙门以后天天都有好日子过。”熹妹拿手去指那两条鲤鱼,“真好看,比你以前做得都好看。”
以后都有好日子过么,齐之侃在心中想,那人要是能过得好一些,别说一双,一百双都是不嫌累的。
熹妹见齐之侃不搭理自己,也没了什么意思,只努努嘴:“这是给心上人做得吧?光熨就熨了十几年,能立着当屏风哩。”
齐之侃被她逗笑:“不是我不做,是人家没说做什么样子。”
熹妹冲他眨眼:“怕是你不好意思去给她量尺寸,见到就要脸红的。”
齐之侃心说,不对。
那人的一分一厘闭着眼也绘得出,做不出是因为那人说过随你喜欢。
可他不知道,他每个样子自己都喜欢。
三天后,蹇宾出现在裁缝铺门口。
齐之侃几乎以为自己睡花了眼,上下看了好几遍才敢确认,是蹇宾来找他了没错。
他急忙把蹇宾让进来。
蹇宾环视一周也看见那块料子,问道,给我做的?
齐之侃说是。
那一双鲤鱼红线金丝,栩栩如生,刺在黑底上,如腾跃至空。
蹇宾发出一声赞叹,齐之侃只觉得花在这上面的许多个日夜都值得了。
“这一双鲤鱼是什么意思。”蹇宾忽然问。
齐之侃嘴巴张了又合,才道:“回少爷,是说——是鱼跃龙门,讨个吉利。”
蹇宾笑着看他:“我以为是要结连理。”
齐之侃匿藏在针线里的心思被一语道破。
他还没匀出时间来替自己羞赧,蹇宾先问:“小齐今年多大了?”
齐之侃莫名,但还是回道:“十七了。”
蹇宾点头:“是个读书的好年纪。”
齐之侃心里隐隐觉得发慌。
蹇宾接着道:“你说想留在我身边,过几日我一个朋友会来接你,带你去学校办个入学。”
齐之侃急道:“少爷,我——”
蹇宾打断他:“只有此事不可商量。”
齐之侃心中没由来地腾起一股火,但也只能憋在嗓子眼里:“敢问少爷,学校在什么地方。”
蹇宾回他,燕大,去北平。
齐之侃沉默许久。
最终,他开口,少爷要去哪里?
他不只是个小裁缝,还是个有着玲珑心思的小裁缝,他知道,蹇宾是在打发他去北平。
蹇宾伸出手,仔细摸过那双鲤鱼。
“奉天。”
“少爷务必小心。”
蹇宾轻笑:“你还在,我怕什么。”
“那我以后还能不能见着少爷。”
“小齐觉得自己会跟丢吗?”蹇宾回过身问他。
齐之侃看着蹇宾的眼睛。
“我一定等少爷回来。”
蹇宾走的那天,陵光带人来车站送他。
“那时候早该听我的在大世界一枪毙了蹇荣和若木华,你倒好,非得先安排好那个小裁缝才肯动手,错过了时机不说,还漏了风声,让人一路躲到奉天老窝去,此行怕是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陵光手底下的人把行李箱交给蹇宾身后的随从,“上海子弹金贵,省着用。”
蹇宾对陵光道:“你真当我不知道是谁透风给若木华和蹇荣的,子弹就当赔偿,我不还了。”
陵光道:“我也有自己的考虑,咱们各取所需,你此行保重。”
火车笛响,蹇宾还想说什么,陵光先道:“人我自然会送到。”
蹇宾对他点点头,转身上了火车。
陵光去找人的时候齐之侃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
陵光无意与他多谈,只叫人上车。
齐之侃抵着车门,沉声道:“我不去燕大。”陵光觉得好笑:“去不去轮得上你与我讨价还价?”
陵光这人向来锋芒不藏,齐之侃倒也不惧,大方看回去。
“我知你是不想我去燕大的。”
陵光心中诧异:“接着讲。”
“我要去念军校。”
陵光听罢笑说,你这裁缝倒是不知天高地厚,这太平日子眼看就要过到头,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偏要往上撞。
齐之侃垂目道:“蹇——少爷他以后不会需要个做学问的人跟在身边的。”
陵光目光透出一点赞许:“你心思倒是活络,看得这般透彻。”
“我知您是大帅的儿子,送我去军校,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劳烦您一句。”
陵光心道,蹇宾果真没看错人。
齐之侃走时的行李除去带了几件贴身衣服,只有一个由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包裹。
此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齐之侃再回到上海。
彼时战火已燃遍大半个土地,齐之侃从火车上下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在等他。
齐之侃脚步走得慢,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
是蹇宾。
蹇宾与齐之侃离开时相比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分开三年。
齐之侃在离蹇宾三步的地方停住。
“少爷。”他开口,嗓子不知为何有些哑。
“小齐,长高了。”蹇宾如是道。
“少爷,衣服我裁好了,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合不合适。”
“那小齐量一量。”
齐之侃沉默着上前,把蹇宾拥进怀里。
“鱼跃龙门?”蹇宾问。
“是欲结连理。”齐之侃答。
【双鲤·完】
*10.24,易恩生日快乐,全世界的糖都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