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小山河》(齐蹇/章一至章四)

*实在开不过来那么多小号了,以前更的三章加最新一章一并更出来,以后就用这个号更新啦

*年龄设定17x20,私设众多

*我不只是一个谐星,我要为自己正名。


最初动笔的契机是看了 @-江湖夜雨- 太太的画的小齐,可以说每一幅都非常直击灵魂了,谨以此篇向太太表白,文力有限爱无限



《小山河》

一.四条辫子

 

蹇宾自打出生那日算起,还从未像现在这般窘迫过。

 

他一手压着黑亮鹳氅于桌案之上,几次试图开口,但都被对面的人截了回去。

 

“这鹳氅说厚不厚,说新不新,狐裘鹳羽虽是我天玑特产,可若是卖给别国或许还能赚些银子,这自家人卖自家人,我只给你这个数。”少年说罢伸出三指在蹇宾面前虚晃一下,掌过之处扇起一小股风,蹇宾下意识跟着眨了一下眼。

 

“鹳氅并非卖你,只是暂作抵押。”蹇宾回话道,他面色不善,扫了一眼典当铺外的仗势,怕是整条街的闲人皆聚在此处看热闹,三三两两的低语叠成一片嗡声,吵得他头脑发胀。

 

那少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玉骨绢扇往掌心一磕,清脆一声响,霎时斩断周遭絮语。

 

“我看这位兄台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并不像缺金少银之人,自小我爹便教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这镇子穷乡僻壤的,又怎知你身无分文地来到我这来是不是怀着别个什么心思?”少年手腕使力,白玉扇子应声而开,展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白虎下山图来。蹇宾兀自盯着那白虎片刻,忽道:“白虎轮值,嫁娶之说,下山意为迁徙,扇子的主人若是你朋友,便叫你朋友近日多多走动,或可遇见命定之人。”

 

他最后一字落定,少年一时间竟不知该回什么话,蹇宾按着鹤氅往前一递,接着道:“鹳身纯白,唯双翅末端生黑羽,这件黑色鹳氅抵十片金叶绰绰有余,如今我急用,只换五片,还烦请老板替我多留它些时日,改日我定当以双倍赎回。”

 

典当铺外正是二月好时节,风中夹带着丝缕暖意,河面前些日子刚刚解冻,河道两边垂柳泛着新绿,嫩枝随风轻摆,雀鸟绕树,鸣声婉转清脆,像是昭告这漫长的沉沉冬日终于融化在了白亮的日头里。

 

蹇宾直视少年双眼,那少年利落从柜中摸出七片金叶放在蹇宾手中,笑道:“兄台竟会卜卦,这扇子确实是我一朋友的,我只是摸过来玩两天罢了,兄台不得了,不得了。”

 

“自小听得多了,耳读目染罢了。”蹇宾也不推辞那额外的好意,点点头权当道谢,他一伸手便有随从上前一步弯腰接过金叶,将其仔细收在袖中。蹇宾前脚刚要踏出门槛,便听身后一句:“兄台留步!”

 

蹇宾站定,侧过身等他下文。

 

“看你衣着定然不会是本地人,还没说为什么要来我们这种小地方。”

 

蹇宾身边的侍从抢着欲先说些什么,他一眼过去,那侍从又讪讪退回。

 

“我来寻人。”

 

“寻何人?你同我讲讲,这十里八乡的阿猫阿狗我倒还认识不少。”

 

蹇宾似有犹豫,他微微一怔,转头看向门外,初春阳光和暖,一点金红悬在河面上,映着水面粼粼闪闪。

 

“家父派我来寻一人,那人家住镇旁山上,是个半大少年。”蹇宾回过头来,双目似乎沾了江上细碎波光,“他姓齐,父亲曾是个铸剑师,你可认得?”

 

这回换少年一愣。

 

蹇宾看他脸色便知结果,道了声告辞,带着人离开了当铺。他还走出去没几步,那少年就撑着桌面一跃而出,两步冲到门口,急匆匆拨开门口还未散净的人群,对着那白衣背影喊道:“你住店可莫要再去西边,那边偷儿多得很,准保再摸你一次两手空空——去住东街的杨楼客栈,客栈旁有一条集市街,每半月那姓齐的小子都会去集市采买,正好是明日。”

 

蹇宾直到他讲完最后一字才停下脚步,两人已隔出一段距离,他遥遥问道:“那姓齐的少年什么模样?”

 

少年扒着门框拖长音道:“他——四——条——辫——子——”

 

他隔得太远,也没看清蹇宾是笑了还是没有。

 

 

蹇宾坐在床铺上想,临行前卜的那一卦“不宜远行”真真是准之又准。

 

他不欲张扬身份,出来时只带了一名随从和几片金叶,连惯常骑的高头骏马都被他留在了侯府马厮中。他褪了靴子将腿曲起,双脚踩在床沿,一阵酸痛立刻从足底顺着筋络窜上去,他试着揉了揉小腿,不得要领,酸胀不减反增,只能作罢。

 

他的父亲——也就是天玑的侯爷,约半年前同他坦白道,自己少年时曾在游历山水时幸得一友,那人铸剑的本事可算得上是钧天数一数二的,当年旧友曾许诺赠他一柄绝世宝剑,但无奈直到自己拜别之日宝剑还未铸好,而今想来仍是人生头等憾事。蹇宾彼时听着,一则羡慕父亲得闲访遍名川,二则对那柄尚未铸好的宝剑充满好奇,要知道侯府内别说是一柄剑,便是斧钺钩叉,没有数千也有数百,能让天机侯惦念几十年的宝剑究竟出自何种人之手呢。

而在前几日,父亲又向自己重提此事,却不再是为了那把心心念念的剑。

 

有消息传回说,天玑侯的这位旧友于月余前病逝,留下一子尚且年少,独居山中,靠铸剑为生。

 

“你便去将他寻来,邀他来我侯府一叙。”天玑侯对蹇宾如此道。蹇宾做事向来谨慎,心思深沉非同龄人可比,而今他也不过刚到二十的年纪。他一时间思考良多,关于这是否是父亲的某种试验,或者别的什么。

 

天玑侯似看出他心思,坦言对他道:“寻人是其一,游历是其二。你自小生活在侯府中,何为君,何为民,你懂却也不懂,望你此行见过世间百相后,能辩明其中道理。”

 

何为君?

为君者,儒家五常,仁字当先,智礼仪信缺一则不可立,立则以德服天下,以礼齐四方。

 

何为民?

为民者——

为民者,当不偷不抢,不窃不盗,安分克己,如此......如此便好。蹇宾胡乱想着,若不是刚到了镇中就被偷儿摸了个干净,他何至于在早春寒意未褪时就当了那件鹳羽大氅。他搓了搓冻麻的指尖,将薄被拢在肩上,睡意朦胧地盼着那四条辫子的少年明日不要让他找太久才好。

 

 

那少年确实没有让他找太久。

 

蹇宾清晨下楼,便见一少年端坐在空旷的客栈正中。那少年背对他而坐,看得出年纪尚轻,骨架还未长开,但宽肩窄腰,想必是练得一身好功夫。他往下走两步,年久失修的楼梯木板被他踩得咿呀乱响,少年似乎是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发间辫子也跟着他的动作一晃。

 

确实是四条。

 

少年生一双鹿眼,清如林泉,嘴角含笑,见到他便弯向两边,真真正正地笑起来。

 

“你果真在这里。”少年开怀道。他起身,从桌上摊开的包裹中拎出一件黑鹳大氅,鹳羽墨黑,油脂细腻,在光下泛着盈盈幽绿,竟像是比原来还要新上几分。“我朋友昨日在当铺多有冒犯,还请先生不要怪他。”

 

“当铺有当铺的规矩,我自然不会怪任何人。”蹇宾道,他走向晨曦中站着的那少年,摸了一把纤长紧密的羽毛,“倒是你,把它拿来做什么。”

 

“我怕冻坏了你。”少年的直白打了个蹇宾措手不及,“虽然已过了立春,但天气还会冷上几日,当了它,你穿什么?”

 

“我穿什么?”蹇宾依旧茫然,跟着重复了一遍。

 

那少年似乎被蹇宾逗笑,道:“我姓齐,齐之侃,我写给你看。”他抬起一根手指,一撇一捺仔细擦过和煦晨光和其中飘忽的浮尘,郑重地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描下两个字。

 

“听说你在找我。”

 

二.长生树下长生桥

二. 长生树下长生桥

 

 

集市人声鼎沸,齐之侃在穿梭的人群中仿若一尾游鱼,蹇宾稍一走神,眼前便只剩他白衣一角倏然消失在熙攘街头。

 

起先蹇宾还当齐之侃有意甩开自己,可来回几次后却发现少年只是无意,他并不走开太远,在意识到两人拉开了距离后还会原地站定。天玑尚白,齐之侃一袭白衣如停云栖雪,他怀中抱着的尽是刚刚采买来的物什,最上面斜插着一个涂了红漆的拨浪鼓,也不知是给哪家小孩子捎的。

 

正午日头最烈,蹇宾被白亮日光晃得睁不开眼,他将随从留在杨楼客栈,独自一人跟着齐之侃出来。前几日的奔波本就令人身心俱疲,奈何他性子傲,不肯张口让齐之侃等一等他,便只能慢腾腾跟在齐之侃后面,看那朵如絮白云时而飘远,时而又被风送回,安然停在闹市一隅,等着他走近。

 

 

 

蹇宾回想起客栈中齐之侃对自己说的话。

 

少年的笑容在自己表明来意后淡去,他将鹳氅交还回蹇宾手中,语气平淡道:“亡父有命,未到成年之日,不可随意出山。”

 

蹇宾接过大氅,随口道:“那你还不是每半月就要下一次山。”

 

“那不一样。”少年声音压得低,每个字都说得郑重且急促,怒气夹着倒春寒意直奔蹇宾而来,震得蹇宾心口都跟着一沉。他抬头去看齐之侃,齐之侃似乎自觉有失,后退一步,重复道:“先生,这不一样。”语气轻了不少,仿佛刚才那无由来的一怒也不过是错觉。

 

蹇宾站在那里,披了满身金蜜色的朝霞,他伸出手覆盖住少年尚在颤抖的肩膀上,掌心下的皮肤隔着衣料也沁出鲜活的热度。齐之侃的视线从蹇宾银丝绣纹的腰带往上,小心翼翼地游移到那张脸上。年轻世子的眼神是温和的,杏目圆润,眼尾末端一勾,如同寂寂湖面无端绽出一朵生动的莲,而他的眉却锋利,斜扫入乌黑鬓发,像是塞北明月落在剑锋上,折闪出的那道细窄的寒芒。

 

“是我失言了。小齐一会儿可是要去集市?”

 

齐之侃先摇了摇头,是说不怪蹇宾,而后点点头,是说要去集市。

 

“那我陪你逛一逛。”

 

 

 

蹇宾道,他按着少年肩头的手五指下意识地收紧,像是攥住指尖一只随时都要振翅而飞的白色雀鸟。

 

 

 

旁人摩肩擦踵地往来,免不了要多看蹇宾几眼。蹇宾倒不惧人看,只觉得此景不妥,还带着几分好笑,他大氅下伸出一只手捉住齐之侃衣袖,稍一用力,差点拽得少年怀里那堆东西齐齐倾倒下去。

 

蹇宾两手将那小山一般的物什重新稳好在齐之侃怀里,问他:“还要逛到何时?”

 

齐之侃侧过头,从小山后面露出一只眼睛:“再买一些新鲜瓜果——”他看蹇宾一张褪去血色的脸被领口黑羽簇着,更显出倦容,便匆匆改口:“不吃也行。”

 

“不可。你尚在长身体,吃食怠慢不得,走吧。”

 

蹇宾向前走了两步,齐之侃脚下没动,倒是那双鹿眼笑眯了起来。

 

蹇宾回头奇怪看着齐之侃,想是否自小生长在山中的人都似眼前少年这般,欢喜厌恶纯粹得不懂遮掩,草木清风都刻在了骨子里。

 

好像是世上最好懂,却又最难懂。

 

“那待你陪我逛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地?”莫非是要直接送我出城?

 

“长生桥。”

 

蹇宾确实不懂齐之侃。

 

 

 

暮色渐垂,两人终于回到客栈中。

 

那随从不知在客栈门口守了多久,远远望见蹇宾的影子便一路小跑迎上来。蹇宾手中拎着几支蜡烛,还有那个不知是要送谁的拨浪鼓,随从急忙弯腰双手接过来,唯恐那点重量累坏了小侯爷似的。蹇宾只好松手递过去,齐之侃在旁偷笑,随从一个眼刀飞过来,齐之侃低头咳嗽一声,却没能忍住再次笑了出声。

 

蹇宾坐的长凳是特意擦过的,用的碗碟金丝掐边,吃的菜要隔水温过才能上。齐之侃在他对面咬着筷子看得认真,连菜都忘记放进口中,蹇宾几次举起玉箸,几次都在齐之侃打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你不吃菜,看我做什么?”蹇宾无奈问道,随从脸色黑沉地站在蹇宾身后,一句“你放肆”几乎要对齐之侃脱口而出。齐之侃被这么一问也不再看蹇宾,垂着双眼:“看你有趣。”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蹇宾说“有趣。”

 

可他是侯爷的儿子,是天玑的世子,他本该是世上最无趣的人。

 

蹇宾难得出现一丝犹疑,他想问什么叫有趣,可心思百转,出口的却是一句近乎急切的掩饰:“什么是长生桥?”

 

齐之侃全然不觉,他随手一指客栈外:“山顶有棵榕树,十人环抱尚不能,不知年岁几何,所以唤作‘长生’,那树下有座桥,便是长生桥。”

 

“那为何要带我去?”

 

“你是我亡父旧友的儿子,我理应好好款待。我朋友昨日逗弄于你,我当替他补偿。你陪我逛集市,我该陪你逛回来。”齐之侃看着蹇宾笑起来,他脸颊有浅浅梨涡,双眼在渐暗的天色中依旧炽热明亮,烛火跃动在他墨色的瞳中,仿佛星火,将燃尽这沉沉夜色。

 

“那里夜晚的景色最美。我想带你去,这些理由够不够?”

 

蹇宾穿过最华贵的锦袍,登上过最高的祭台,他听过最豪迈的呼声,看过最壮观的跪拜。

 

可他没见过火焰划破天穹,也没有到长生桥。

 

“够。”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足够了。

 

山路崎岖,蹇宾并非在夜晚不能视物,只是齐之侃着实厉害。少年一路如履平地,那双眼仿佛兽瞳,连地上一根细小的枯枝也能叫他精准地避开。

 

又一声树枝被踩折的轻响,齐之侃停下,回身向蹇宾递出一只手。林间山风簌簌,孤月高悬,两人脚下的青石阶被夜露浸得湿滑,蹇宾思量再三,还是握上那只手。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忽听得前面齐之侃轻声笑了一句,握着他的手也跟着拢得更紧,蹇宾抬头看过去,一时间竟也忘了言语。

 

银河倾落如碎雨,浩浩汤汤荡过苍茫天际,连贯远处崇山峻岭。山脉起伏呈龙蛇之势,云雾环颈,如笼薄纱,其下纵横交错万千灯火人家,从山顶一路绵延至山脚,似灯海自九天宫阙流入这浮沉人间。

 

 

蹇宾想,原来这便是自己要守的江山。

 

 

两人一时沉默,唯有长风荡胸而过,蹇宾忽然问他:“桥呢?”

 

“山顶怎会有桥。”齐之侃说得坦然,蹇宾此刻也不在乎许多,弯腰用衣袖随意扫开一块空地,临崖而坐。齐之侃挨着他坐下,拍拍两人所坐之处的青石:“千百年前,这本是座桥,朝夕更迭,朝代轮转,桑田换了沧海,那些曾经是桥的青石深埋山中,又不知几番寒暑,而今又在山顶重见天日。”

 

“小齐想说什么。”

 

“蹇公子,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我知你是天玑世子,而我不过一介山野莽夫,若非父辈偶然相识,你我此生怕是不会相遇,我自知斤两,无意牵进朝堂诡谲。”

 

“我只不过是得了家父的令,来请小齐回府吃一顿饭罢了。”

 

“可我却知,有些路踏上了,便是再也不能回头的。”

 

那一点隐秘晦涩的心思蓦地被少年轻易剖白。

 

他今年刚满二十,在一众世子中不是最年长,亦不是最年幼,更遑论得宠与否,可他却同每一个帝王家的少年无二,他的胸中燃着一团烈火,那团火烧过烟雨朦胧中的歌台水榭,烧过千万铁骑的刀锋剑戟,带着故国安乐与冰河铁马夜夜入梦。他想要这盛世海清河晏,他想要这江山锦绣如画。

 

他遇见齐之侃,方才发现自己有多需要一个白纸一样的棋子,上面只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最无趣,他也最无情。

 

“你去过钧天的皇城吗?我幼时曾随父亲和兄长去过一次。通往皇城的路那么长,没人敢说话,没人敢抬头,你只能往前走。”蹇宾望着山下一处灯火,跃动的暖色在他眼底烙印出一个模糊的亮点,“可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齐之侃看着蹇宾的侧脸,他的睫毛长如羽尖,扇动着,寂寥却温柔。

 

“是我的一个幼弟,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只在府中侧院远远见过几次。他唤我兄长,说我的手是暖的,要我牵着他走,我就这样领着他走过那条整个钧天最寂静的路。那时是晚上,我们站在高楼上,看宫人依次点灯,宫墙绵延数里,景致与这里看上去并无二致。”

 

“可那些灯火的后面却不是人家。”齐之侃说,他在自己膝头摊开手,恰好接住蹇宾一缕被风吹乱的长发,“后来呢?”

 

“后来那个孩子病死在四年前年的除夕。”

 

“你很难过?”

 

“不,我与他也不过几面之缘。”

 

“那就好。”齐之侃喃喃,蹇宾不解,齐之侃笑道:“你若在我面前难过,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蹇宾长叹:“你当真不能为我出山?”

 

“蹇公子,我——”齐之侃面露难色,蹇宾抬手挥断他下文。

 

“那我就从此处跃下,若万幸没有伤及性命,只是不利于行,明日你可会送我回侯府?”

 

蹇宾于崖边起身,他丢下被夜露沾湿的墨色鹳氅,身后是广袤而深沉的苍穹,莹白广袖在夜色中猎猎,如同一只欲乘风而归的白鹤。

 

齐之侃慌乱中一把扣住他袖中手腕。

 

“小齐,我骗你的。”

 

齐之侃听见蹇宾如此说道,然后他复又坐下。

 

于是那只白鹤重新安稳落在自己身旁。

 

“那你又为何要骗自己。”齐之侃的手掌从蹇宾的腕骨滑下来,将他的手指攥在自己手心,“你明明在难过,你的手是冷的,他肯拉住你,也不过是因为喜欢你。”

 

 

三.冬胭脂

 

那夜过后齐之侃就回到了山上。

 

作别的话齐之侃说得简单:山高水远,有缘再会。他躬身作揖,两片广袖如出岫白云合拢在自己低顺的眉目前,而后垂臂站直,水落云散尽,现出一张无甚表情的俊逸面孔。

 

蹇宾不知齐之侃身上隐隐的怒气从何而来,他试图去拉住齐之侃衣袖的一角,这次却被齐之侃后撤一步躲了开来。蹇宾那只手还悬在空中,指尖微向内屈着,莫名显得委屈。齐之侃低头看着他玉雕似的手指,盯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匆匆把目光移到自己鞋尖儿。

 

蹇宾问他:“小齐不在山下多留几日?昨夜是我冒犯——”

 

齐之侃干巴巴地打断他:“铸剑的活儿还没有做完。”

 

“嗯。”

 

“我还没有喂马。”

 

“这样。”

 

“没人管鸽子,它们会到处乱飞。”

 

蹇宾没有再回话,只看着齐之侃微微笑起来。齐之侃在马上要扯出第四个谎时才猛然回神,他解释得越多,反倒越显得他想留下。

 

想留下和蹇宾一起。

 

他想吗?

 

怎么会呢,他拉紧身后包袱的带子呼出一口气对自己说道,怎么会呢。

 

 

蹇宾站在客栈门口,目送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的蒙蒙柳色中。

 

随从依旧尽责,禀告一切都已收拾妥当,问蹇宾是否准备即刻回侯府。蹇宾不语,神色却冷下来,全然不见方才对着齐之侃的模样。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掌心,客栈旁的杨树新生出嫩芽,被日头一晃便落下一片交错的树影,编织成一张细密缚网,被他托在手中,宛如交错掌纹。

 

蹇宾眯起双眼看向东方,旭日初升,山岚散尽,明亮流云交织成一片,壮丽磅礴如金甲天兵杀尽漫天星子,冗长夜色向后退成青天白日中一条淡色的线,被日头一蒸,彻底消散殆尽。

那些灯火也该熄了吧。

 

蹇宾说:“我要留下,等他为我铸一柄剑。”

 

 

蹇宾独自去了昨天那家当铺。

 

他甫一踏进门,便听一把少年嗓音嚷着:“你你你——你怎么还敢来!”蹇宾抬头,果然是昨日刁难于他的小掌柜。

 

蹇宾倒也不恼,反问道:“我又没做伤天害理之事,有何不敢?”

 

小掌柜气恼道:“齐之侃把你的鹳氅从我这儿抢回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蹇宾踱步至小掌柜面前,两人隔着一张因为年岁太久已经泛着亮黑的梨木桌,他视线往下,果然看见少年腰间空空荡荡:“怕是他‘抢’走的不光是我的鹳氅,还有他自己的扇子吧。”那小掌柜撇撇嘴角,手上噼啪拨弄两下算盘。

 

“不过掌柜放心,十四片金叶日后定当如数奉上。”蹇宾一笑,“忽然想起,从昨日到现在,还没问过掌柜叫什么?”

 

少年一派自得笑意:“我姓叶,单名一个霄。”

 

“昨日听小齐说你是他的朋友?”

 

“我住他隔壁。”

 

“那你——叶掌柜可知小齐家住山中何处?”蹇宾神色一亮,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带着连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欣喜。

 

光自他身后照进屋来,明明桃未红柳未绿,却还是融开一片浓浓春意,他挺拔的侧影落在当铺雕花的木格纸窗上,随着他的呼吸而轻动,虚晃如庄生一梦。

 

小掌柜晃晃脑袋道:“知道是知道,可我偏偏不想告诉你。”

 

“叶掌柜,我——”蹇宾从未有过如此耐性,他并非不恼,只是思及那一双鹿眼,心中便莫名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

 

“你想问为什么独独不告诉你呢?好,今日换我给你算一卦。你乃天玑世子蹇宾,蹇字跛也,所求之事不顺,所行之路甚艰;宾字敬也,人止屋下,富贵荣华却又困顿难行,困顿难行却又心甘情愿。”小掌柜顺手想从腰间摸出那把折扇,结果却捞了个空,只能抚掌而叹。

 

“你瞧,你于齐之侃,是个天大的祸害。”

 

 

那福祸不知的少年正在山中喂马。

 

白鸽从远处飞来着落在齐之侃肩上。他走着神,冷不防一缩肩膀,反倒惊得那只白鸽扑楞着翅膀停到他另一侧肩头。齐之侃侧过脸去看那只白鸽,白鸽咕咕叫着也跟着歪着头,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我,我在山下遇到了个——”

 

齐之侃在听到自己声音的那一刻就忙不迭地懊恼起来——自己竟对着一只鸽子说话,莫不是山中呆得太烦闷,闲出癔症来了。他恼羞成怒地将白鸽从自己肩上用力扫下去,无辜的鸽子仓皇而逃,还白白损失了几根羽毛。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叶霄问道。

 

“叶掌柜晚上总不会睡在铺子里。”蹇宾随手把玩着木架上取下的一枚玉件,头也不抬道,言下之意等你晚上回家时,我总归会知道齐之侃家住何处。

 

叶霄上下打量蹇宾:“看你白面皮相,生得像只绒兔,脾气倒是倔得像头驴。”

 

“你莫要放肆!”饶是蹇宾有再好的脾气也容不得别人将自己如此作比,更何况他秉性从来与随和相去甚远。叶霄倒像是得了趣,存心要将他气走,又看着蹇宾撂下一句:“气红了眼,更像。”

 

蹇宾气急,反倒显不出怒意,他平静地看着掌中白玉,笑道:“孟母三迁择其邻,下次再遇小齐,该劝他另择新居才好。”

 

“蹇公子倒是盼着齐之侃的新居最好落在侯府中。”叶霄从手边果盘中随手择下一小串葡萄抛给蹇宾,蹇宾皱着眉接住,叶霄得意道:“甜着呢,快吃。”

 

耗了一下午,说不累不饿是假的。蹇宾将葡萄放入口中,脸上显出一点百无聊赖的倦色,侧过头看着门外如织行人,还欲说些什么,却猛然止住了口,起身几步跨到门口。

 

“怎么了?”叶霄见他神色一刹那凝重,不由得发问。

 

“没什么,是我看错了。”蹇宾目光所及之处,有几个做寻常村夫打扮的人佝偻着腰消失在人群中。他暗自咬紧下唇,心说不会错的,方才一瞥,分明见到那行人中有一人腰间别着一柄朱雀绣纹的匕首。

 

那分明是天璇王族才能用的纹饰。

 

 

入夜时分,街上依稀亮起灯火,两侧小贩们支起的红灯笼在半空挨在一起,连成一片浮动的光海。

 

蹇宾倚在门口看着影影绰绰的灯海入了神。

 

“没成想你真的不吃不喝站了一整天。”叶霄自他身后走过来,看着他叹道,“饿吗?”

蹇宾只看着叶霄道:“带我去找齐之侃。”

 

他轻声说,口中温热吐息在微凉夜风中化成一拢轻薄如纱的雾。

 

“齐之侃是躲不过了,我是真真怕了你。”

 

叶霄在凉夜中用力叠紧胸前衣襟。

 

 

进山的路上,蹇宾再一次停下脚步。

 

身后窸窣的声响不是错觉。

 

叶霄回头道:“再不快些走,等你去了,齐之侃也该睡了。”

 

蹇宾沉声道:“快走。”

 

叶霄看着他不解道:“到底是咱俩谁没有快走?”

 

这一次,蹇宾伸手将叶霄推了个趔趄,那双点漆黑目在夜色中大睁,一瞬间如坠入陷阱中的困兽:“你快走!”

 

下一刻是铺天盖地的剑光呼啸着自树林上层落下。

 

蹇宾拔出随身佩剑胡乱格几下,身着夜行黑衣的刺客人数众多,且武功也皆在他之上,几招走下来,蹇宾招式已然破绽尽出,轻易被其中一人从旁侧得了空,一刀劈进他手臂中。

 

他闻见血腥味。

 

切肤之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他用剑撑住身体,感觉鲜血涌出浸透了衣袖,先是滚烫,而后在风中又变得冰凉。

 

紧随而来的第二剑斩在他后腰。

 

蹇宾拼尽全力旋身而起一剑割断身后刺客的喉咙,腰上伤口的巨痛似乎马上要将他撕扯成两半。他疼得冷汗涔涔,只能脱力跪伏在地上,攥着和刺客尸体一起跌在地上的朱雀短刀大口喘息。

 

原来他逃过了亲生兄弟的尔虞我诈,却还是要死在一个远在他乡的君王手上。

 

狼子野心,到处都逃不过的是狼子野心。

 

视线越发模糊起来,他看向叶霄原本在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还好,他想,还好。

 

 

蹇宾被他的幼弟悄悄带到侧院。

 

他的幼弟拉着他的手,说兄长,这是我新写的诗,我念给你听。孩子的声音稚嫩清脆,回荡在偏院的花园里,夏露凝在池塘旁低垂的槐树叶上,滚动着,随着蜻蜓立在叶尖儿上一点,便向下砸落在粉嫩新荷上,碎成点点跳珠乱玉。他笑着,小心伸出手,拨弄那孩子额前被风吹乱的柔软碎发。

 

那是他记忆深处的一个傍晚。

 

黄昏是漫长的,斜照的日光也是,他头一次模糊地触及到一个家应有的样子,却不敢握得太紧,生怕碰坏了它。

 

他将他们长兄分赏给自己的点心掰下一块送到那孩子的口中,那孩子说兄长也吃,他刮了一下幼弟的鼻尖,我还不知道你这只馋猫,我若吃了,你吃什么。

 

天色倏然暗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寒风夹雪而来,暮色四垂,周遭寂静无声,只余一池残荷枯叶,淤泥散发着颓败的腐朽。

 

没人握住他的手。

 

他的指尖在漫天鹅毛飞雪中一寸一寸冷下去。

 

“你的手是冷的。”他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他想说是,它已经冷了许多年,有时候我在想,它们或许从来就不曾温热过,如果它们是曾温热的,那又为什么无法保护那些重要的人,如果它们原本就应该是温热的,为什么会有人要用同族兄弟的血来重新浸热手掌。

 

他实在是太痛了。

 

血珠顺着他的掌缝滴下,融在雪地里,像一点艳丽的胭脂。

 

 

疼痛让蹇宾重新睁开双眼。

 

他感到自己伏在一人背上,那人白衣本该如云似雪,此刻却被染得猩红一片。

 

蹇宾枕在齐之侃肩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果真再见,这算不算你说的有缘。”

 

齐之侃背着蹇宾跑得近乎力竭,费力喘着气,却依然没有慢下半分。

 

“放心,我死不了。”蹇宾哑声说,一口血却又从他口中涌出,湿了齐之侃衣领。

 

“你别说话,求你,别说了。”少年的声音浸饱了水渍。

 

“你哭了?”

 

齐之侃依旧在跑,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托着蹇宾的双手几乎要颤抖起来。

 

蹇宾看不见齐之侃表情,他抬起手,指腹摸索着来到齐之侃眼睛,少年眨了眨眼,有湿润的触感传来。

 

“别怕。”蹇宾对齐之侃说。

 

而后他的手垂落下来,被泪水晕开的鲜血在齐之侃眼下,犹如一痕胭脂。

 

 

四. 七步成诗

 

蹇宾醒来是半月后,山中溪涧已经完全融了冰。

 

他侧了侧头,发现屋中空无一人。光从竹窗透过来落在他半边脸上,有鸟雀飞过竹林上层,翅膀擦出沙沙声响,偶尔夹着一两声啼鸣。

 

蹇宾睡得太久,他知这里不是天玑侯府,但一时间竟也想不起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他试着起身,后腰上的伤口猛地钻心一痛,拉扯着他重新倒回榻上。

 

叶霄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蹇宾蜷缩着侧卧在床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瞧。

 

肩挑两桶水的少年在这茫然的视线中张了张嘴,然后忽地啊了一声,嚷着“齐兄齐兄”反身跑了出去,连肩上的水桶都忘了放下,刚打回来的水随着他跑向院中的身影洒了一路。

 

蹇宾喉咙里仿佛着了火,一呼一吸间都像在吞刀子,他伸出手想拦住叶霄要碗水,却也只能看着那少年火急火燎地跑远了,而自己的胳膊还都没来得及放下。

 

最后还是齐之侃闻声赶来,急忙盛了一碗水递到他唇边才算了事。

 

 

这半月以来蹇宾不是没醒过。

 

他记得受伤那晚齐之侃背着自己跑了一路,然后身下便多了一张床榻,伸手一摸,竹席上滑腻腻的,全是血。齐之侃将他半搂在怀中,贴在他耳畔说忍着点,忍着点。蹇宾抓着齐之侃肩上衣料,还没张嘴问他什么,便在皮肉烧焦的味道和直冲脑髓的剧痛中昏了过去。

之后的日子便是高热和寒冷在他身上比着赛似的来回交替。

他躺着备受折磨,时醒时睡,意识从未清醒,而齐之侃站着焦头烂额,忙里忙外,十几日下来已跑遍镇中医馆。

 

那日齐之侃照常睡下,浅眠中听到屋门被一脚踹开,他自幼时习武,反应机敏过人,正欲翻身而起抽出枕下长剑,叶霄便踉跄一头栽进他怀中。叶霄拉着齐之侃的手臂扭头往外跑,齐之侃不情不愿地被拖了两步,问自己的好友:“这又怎么了?”

 

叶霄一双浅色的眼在黑夜中大睁,恐惧和惊慌在其中格外真实。

 

“他......蹇公子,怕是要死了。”

 

然后齐之侃甩开叶霄的手,头也不回地提剑奔入夜色中。

 

 

如今蹇宾醒来,两个少年皆是大松一口气。

 

叶霄先凑过去道:“还——还疼吗?”

 

齐之侃抱臂在旁,说道:“伤重至此,并非十天半个月就能修养好的,当然会疼。”他说完也自觉失言,这语气仿佛在怪罪蹇宾似的——不,自己当然在怪他,怪他一意孤行鲁莽至此,不顾自己身份,竟为了个山野小子铤而走险。

怪自然是要怪的,但不是现在。

 

蹇宾坐在床榻正中,他背上伤口还没有完全结痂,不能靠着东西。

 

齐之侃目光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蹇宾脸上。蹇宾不说不笑时本就面冷,举手投足间透着天家子弟的不怒自威,如今一张脸血色褪尽,凌厉之气丝毫不减,反而更甚。

 

蹇宾似有所感抬起头来,齐之侃迅速垂下双眼。

 

“公子伤口还疼吗?”齐之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蹇宾似是认真感受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忍得住。”

 

叶霄在旁不服气:“许你问,不许我问。”

 

蹇宾又接一句:“这些日子多谢二位照顾,待我回侯府整顿完备之后,必遣家仆携重金登门拜谢。”

 

这倒是让人无法接话了。

 

齐之侃不说话,叶霄笑道:“小侯爷出手就是阔绰,如此甚好!”说着脚底抹油溜向门边,“水不够喝了,我先去打水啊。”

 

 

竹门一开一扣,屋内便只剩蹇宾与齐之侃。

 

 

“抱歉。”

 

沉默片刻,两人同时开口。

 

蹇宾扬手止住齐之侃:“是我强人所难在先,又将你与掌柜二人卷入无端祸事,如今我已清醒,自会传信会侯府中叫家仆来接,从此以后绝不再做打扰。”

 

齐之侃走到蹇宾身边坐下,皱着眉不言语。

 

蹇宾叹气:“小齐救我性命,我怎么谢你都不够,你又有何抱歉之处。”

 

“公子于我,好比伯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齐之侃叹了口气,犹豫着,又小心开口:“你背上伤口太深,那晚我一时情急,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用热铁烙在伤处止血。”他顿了一下,“怕是要留疤的。”

 

齐之侃说得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蹇宾低头思考片刻,复又抬头,同样认真:“我并没有于人前袒胸露背之好,所以应该不妨事。”

 

齐之侃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他笑时眼尾有一条浅淡纹路,显得天真又诚挚。

 

“公子,到时我送你下山。”齐之侃说道,“山路多暗道,若再有人行刺,我也可保护你。”

蹇宾语塞。

 

他看着齐之侃的眼睛,澄澈如泉,觉得腰间的伤口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想请你替我铸一把剑。”

 

蹇宾想,齐之侃若是不同意,自己便要提齐父生前曾许诺要赠天玑侯一柄好剑。拿捏旁人软处虽不正大光明,但形势所迫,有些念头一旦出现,便如星火燎原,不烧成通天大火誓不罢休。

 

他原本只当齐之侃是个天真少年,又是父亲旧友的儿子,这样的人若能纳为己用,日后必定如虎添翼。

 

而那夜齐之侃为了救他而挥舞长剑,以一敌十,寒芒与鲜血泼洒在夜色里,他才意识到齐之侃于自己远远不止如此。

 

蹇宾犹记得那天他触及齐之侃的眼角,温度比鲜血还要烫。

 

齐之侃也许会成为他唯一保命的护身符。

 

蹇宾紧张地看着齐之侃的侧脸,呼吸都缓下来。齐之侃眨眼,一下,两下。

 

“好啊。”

 

他语调又快又轻巧,随着笑意带出来两个字。蹇宾想起那晚去长生桥的路上,他也是这样回头对自己笑。

 

院中有哗啦的倒水声,想是叶霄打水回来。

 

“小齐救我性命,我还要麻烦小齐,是不是做得过分了。”蹇宾看着窗外叶霄的身影喃喃,像是自责,又像是试探。

 

“怎么会呢,您忘了,我本就是铸剑师。”齐之侃分辨不出蹇宾是否在对自己讲话,但依旧做出了回答。

 

 

又如此歇息了半月,蹇宾勉强能自己下地。

 

齐之侃的住所在山腰朝阳处,四周竹林环绕,如今春日已过半,山中虽比别处更冷一些,但仍挡不住融融暖意与春笋一同破土而出。

 

同样挡不住的,还有蹇宾极力忽视却越发清晰起来的不安。天璇的死士何其忠心,如今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岂能善罢甘休,可这一个月来竟连踪影也没见到。

 

加之劝齐之侃出山之事还没有结果,蹇宾忧虑更甚。此行本是出来历练,没成想竟遭遇如此大的变故,纵使他再少年老成,本质仍是个刚满二十的金贵少爷,他心中烦乱,胸中郁结一口闷气,连带着伤势也跟着反复无常,如此循环,身体反倒比前些日子更差了些。

 

 

而这些恼人琐事,院中的齐之侃全无察觉。

 

 

近些日子他开始着手为蹇宾铸剑。此刻齐之侃正在院中摆弄泥范,他不知蹇宾惯用什么剑,只是大致塑出个形状,准备等放入窑中烘干后再问蹇宾一些细节。倒是叶霄在蹇宾住下后的这些日子里时常往齐之侃的剑庐里跑。

 

“我说,这蹇公子是不是准备常住不走了?”叶霄手里握着一把杏干,边看齐之侃塑范边往嘴里扔着吃。

 

齐之侃仔细画好沟槽后才道:“若不是当日你领他上山——”

 

叶霄急道:“我可是拼上这条命跑过来找你救人的,这还不够将功抵过?”

 

齐之侃又要说话,叶霄眼疾手快塞了个杏干到齐之侃口中。

 

 

然后他俩听到有人笑了一下。

 

 

“蹇公子,你——你怎么——”齐之侃忙道,奈何嘴里还含着杏干,说话说得模糊,只能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扶人。

 

“公子也要吃吗?”叶霄还非要拿出杏干再晃一晃。

 

蹇宾被齐之侃扶着,在剑庐旁的一处石凳坐下。

 

“小齐在铸剑?”蹇宾问齐之侃道。

 

“是,只是不知蹇公子惯用什么重量,喜欢哪种样式,不如与我说说。”齐之侃半蹲下来替蹇宾理好衣角,问道。

 

“我想要一柄锋利的剑。”蹇宾道。

 

齐之侃疑惑:“既然是剑,哪有不锋利的。”

 

蹇宾说,你别动。

 

齐之侃没问缘由,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蹇宾伸手在齐之侃耳侧发辫上碰了一下,齐之侃抬头,看到蹇宾指间捏着一朵苦槐。

 

蹇宾仰脸看了看,槐树高大,繁花沉重地堆积在茂盛枝叶中,香味宜人。

 

“那我便要一柄削铁如泥,却不会割伤主人的剑。”他将那朵伶仃苦槐掷在地上。

 

 

他所言何意,齐之侃如何听不懂。

 

 

“我听闻一山之隔的岳泽镇有一块黑色奇石,称作‘玄铁’,红光隐透,是锻造神兵利器的佳品。”叶霄忽然开口道,“若是用玄铁煅剑,蹇公子总该满意了吧?”

 

齐之侃也在看着蹇宾,等着他的意见。

 

蹇宾却问:“从这道岳泽镇需要多久?”

 

叶霄掰开手指算了算:“以齐之侃的功夫,快马急催也需半月,更何况春季多雨,若是赶上天公不作美,怕是一个月都难以走个回来。”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蹇宾对齐之侃点头:“如此甚好,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与你同行。”

 

“可你的伤还——”

 

“我意已决。”

 

齐之侃站起身,他蹲得太久,腿有些麻,但还是朝蹇宾点点头,没有停顿地转身离开。

 

 

叶霄看着齐之侃背影,长叹一口气。

 

“古人以命作赌,七步成诗。蹇公子,你这是要逼死他才好罢休啊。”

 

蹇宾没有作声,低头想捡起方才扔在脚下的苦槐花,可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蹇宾猛地抬头,只来得及看到齐之侃迈进屋中时倏然而逝衣角,和背在身后紧握的右拳。

 

 

他知道其中一定有一朵苦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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