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一】
作为一个太子来说,他实在有些过于单薄了。
珠玉头冠将他的脖颈压弯下去,教他的姿态如一只临溪饮水的鹭鸟,黄袍下露出一截皮肤,白得煞眼。
太子的长相亦是单薄。他生一双丹凤眼,薄唇高鼻,笑起来时会低下头,唇角边有不太显眼的梨涡。他总是安静,习惯独自在花园中呆上许久,宫里那些个红绸绿缎,浓脂艳粉也不能沾染他分毫。有人说他怯懦软弱,有人说他城府颇深,他在千万张窃窃私语的口中活成了千万个奇怪的形状。
可侍卫知道,太子并不是那样的。

【二】
侍卫本是个江湖人。
十二岁那年,他的家乡发了洪灾,皇上微服南下,巡视到他家跟前,不知道从哪儿扑出来一伙儿刺客,眼看着匕首直指皇上面门,他在旁边飞身上前,竟一把将那匕首牢牢攥在手心里。
皇上看他有胆识,便带他回宫,先是扔进军营里捶打了几年,再捞出来封了个御前侍卫。
他一直没说,其实那时候他又饿又怕,而奋身挡下那刀,也不过是因为他看见了皇上那双藏在粗布麻裤下的明黄锦靴。

【三】
侍卫进宫的第一年,太子还不是太子。
那天他正和其他小兵一道绕着尘土飞扬的训练场一圈接一圈地跑,热气仿佛要把人从内到外蒸熟似的,每一步都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一阵骚动。
正在列队训练的步兵分向两边,让出的那条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华服少年。
他眼前发黑喉头泛腥,不知道这位皇子是怎么来到自己面前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四下已经无人,只有他和皇子对立而站。
皇子问身边的人:“就是这个人救了父王?”
他低下头看着热气蒸腾的黄沙,忽然局促起来。
身边的人说是,皇子只淡淡说了一个赏字,甚至没有看他。
他再抬起头,皇子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侧头问身边的将士:“怎么不见你们少帅?”
正说着,远处策马奔来另一英俊少年,白驹鎏金鞍,银铠在日光下威风凛凛,他绕着皇子转了一圈,才意味深长地调笑道:“听说有人想我了。”
他还在因少帅的无礼而目瞪口呆,却意外听到皇子的笑声如炎夏中一丝轻柔的风。

【四】
太子再一次同侍卫讲话是在公主大婚的那天。
时逢大寒,侍卫垂首站在太子身后,太子向着朝臣举盏,袖口不小心扫落了金碟玉箸,碎裂声淹没在一派歌舞升平中,没人在意。
太子喝了太多酒,起身时站立不稳,侍卫从身后扶住他。广袖中的那截手臂被侍卫握在手中,他暗暗猜,太子这一身筋骨血肉是否皆为金玉雕造。
不然怎么能这般金贵,却又这样冷。
侍卫搀着太子离开喜宴,行至无人处,院中寒风扫落梅蕊上的细雪,太子却像忽然醒了酒,直了直身体,对侍卫道:“我认得你。”
侍卫手足无措,只得把头低着,太子伸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直视自己。
他看见太子在笑。
太子说:“我记得你,是你救了我父王,坏了我的大事。我本该杀了你的,但我更想罚你。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只为我做事。”
侍卫心如擂鼓,双耳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太子放开他,转身去看院中雪景。
“想不到少帅府还会有这般热闹的时候。”他折了一支梅,望着满天红绸叹息着说。

【五】
少帅成了驸马。
而侍卫成了太子的秘密。
有时候侍卫能远远看见太子与少帅讲话,太子低着头笑,少帅便伸出手,无比熟稔地去拍他的头。
待二人分别时,太子道:“你可要待我妹妹好一些,她自小娇惯,你不要让她受委屈。”
少帅右手成拳捶了一下胸口,眼里似有星火闪烁:“你放心,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我宁负天下也不会让她委屈半分。”
太子怔愣在原地,直到少帅走出好远。侍卫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站在太子身侧。
“殿下,起风了。”侍卫低声提醒。
太子点点头转身离去。
侍卫觉得太子的背影格外疲惫。

【六】
侍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太子送出了一封信。
这是在皇帝与太子宴请友邦使团时,一个无名小卒在宫中最偏僻的柴房放出的信鸽。
没人会怀疑到太子的头上。
太子知道宫中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的脊梁,千万双手伺机将他拖入万丈深渊,他的命再金贵也只有一条,容不得他踏错一步。
可侍卫认出那信鸽脖颈上的信物,分明属于疆北蛮族,他们苦战了半年之久的敌人。
侍卫的手在颤抖。
太子对他说:“你帮帮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皇宫这么大,我只信你一人。”
他的手劲一松,那信鸽便扑腾着翅膀急切地从他掌中挣脱,划破夜空犹如一道白色的闪电。

太子显得心不在焉,皇帝在席间关切问他可是身体不适,太子摇摇头,看向殿外漆黑一片的夜空。
“儿臣只是觉得,今夜怕是要下雨了。”

【七】
疆北的防线在一夜之间溃如散沙。
皇帝震怒,大殿之上人人自危,无人敢言。
太子上前一步,跪伏在金殿正中。
“儿臣愿亲往阵前鼓舞士气,率众将士一举歼灭蛮族!”
朝中竟已无人到需要天子守阵。群臣哗然,于皇帝却只是更加愤怒。
太子的额头抵在手背之上,锦袍之下的纤瘦肩骨如两道隆起的嶙峋山脉,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不行。
少帅站了出来。
“陛下,太子身份特殊,刀剑无眼,万不可冒险动摇国之根基。臣愿领兵前往与蛮族一战!”
皇帝的面孔隐没在珠帘后,无从分辨喜怒。
少帅失了分寸,又急切地上前一步。
“陛下!难道您真的要派子安去战场吗!我不同意!”
太子浑身一僵。
“谢麟!朕是不是平日里太纵容你了!”皇帝厉声说,但怒气已然消退,他用手撑了撑额角:“罢了。就这么定下吧,你明日便率精兵三万奔赴北疆。”
“臣领旨。”
皇帝环视一周,对太子淡淡道:“你也起来吧。”
太子跪了太久,他从手背上抬起脸,那张面孔依旧寡然单薄,如那日落了白雪的素梅,只是在少帅对他偷偷眨眼并微笑着敲了敲胸口时,不着痕迹地擦去了手背上的水痕。

【八】
谢麟竟只用了五千精兵便击退蛮夷。
太子在花园里读着战报,侍卫在旁边默默松了一口气。
“你觉得我是想害死他?”
侍卫抬头,发现太子是在问自己,于是只能老实回答:“小人不懂殿下所求。”
太子垂目说:“在我面前不必讲这些规矩。”
侍卫说:“是。我实在愚钝,不懂太子的用意。”
太子说:“我虽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也没打算将国土拱手献与蛮夷。”
侍卫应了声是。
太子想起了什么似的,自顾自笑了起来。
侍卫移开眼。
他对侍卫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九】
少帅打了胜仗,却依旧要被杀头。
谢麟勾结外族,秘传书信,泄露军机要务,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太子独自站在城楼上,天地苍茫,疆土辽阔,有风萧萧荡过他的袖间。
太子问:“阿麟现在在哪儿?”
侍卫答:“回城的路上逃过了追捕,现在不知所踪。”
太子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说:“他要为他心爱的人负尽天下,我便成全他。”
他低着头笑起来,手指狠狠攥着粗粝城砖,眼圈红透,衣摆随风翻飞,如这深宫院墙中的一只困鸟,随时都要跃下这万丈高楼。
侍卫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十】
谢麟是萧子安的伴读,两人自幼相识,一同长大。皇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若不是谢麟一直护着萧子安,萧子安现在怕早已是后山孤坟那一捧无人问津的白骨。
这些都是谢麟亲口说的。
因为谢麟正执剑站在萧子安床前。
他一路逃亡,再也不是昔日风华正茂的俊朗少年,落得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的剑在滴血,而萧子安的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辰星。
谢麟决眦欲裂:“萧子安!我谢麟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竟要如此害我!”
他的剑尖颤抖着抵在萧子安胸口。
侍卫欲上前,萧子安伸手制止了他。
萧子安平静看着谢麟:“你说过若有朝一日我做了皇帝,你便做我一个人的将军,为我征战天下,与我看这万里河山。”
谢麟面露惶恐:“我……”
“我拼尽全力争来一个太子之位,你却仍不满足谢家在朝中的地位,你娶了我妹妹,因为你知道我妹妹她自幼便心悦于你。”
谢麟的长剑又往前送了一分:“你住口!若不是你——若不是因为你!若你是个女子……若……若我爱上的不是你……”
侍卫看准时机一剑挑落谢麟的长剑,宝剑落地发出当啷一声。
萧子安笑得太用力,他的眼角甚至有了泪痕。
侍卫护在萧子安身前,萧子安对着侍卫背影说:“你不是说过,不懂我所求吗?”
声响招来其余守卫,谢麟反身跳出了窗子,侍卫想去追,却被萧子安扯住了衣摆。
“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负了许多人。云绍,我想要谢麟和我一起去死。”

这是太子第一次叫侍卫的名字。

【十一】
太子称那夜受了惊吓,需要静养,遣散了东宫所有侍奉的人,终日闭门不出。
云绍抱剑守在门外,他与萧子安隔着一扇薄薄纸窗,能看到萧子安倚在窗边的剪影,好像在专心写着什么东西
他看得仔细,萧子安略微一动,云绍立刻垂下眼来。
“院中槐花可是开了?我闻到了,好香。”萧子安问起云绍,云绍才发现院中槐树已开满槐花,香气浓郁,随风浮动。他心里一动,想也不想回道:“我家乡的这个时候,大人会把槐花酿成蜜,留着给小孩子吃。”
直到萧子安的笑声传来,云绍才自觉失言。
而太子似乎真的很开心,他搡开半面窗,探身去看那百年老槐。他未束发,没了珠玉头冠,他的脖颈高高扬起,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鹭鸟。
他说:“云绍,若有一日我不再留在宫中,你替我照顾好我妹妹。她自小娇惯,这偌大皇宫,我最放心不下她。”
云绍忍不住去问:“殿下要去哪里,我同您一路,我可以保护您。”
萧子安诧异地看向云绍。
那是一个很俊朗的少年,剑眉星目,眼神灼灼似有日月之华,若不是被留在宫中,以他这一身武艺,应该去当个话本里的潇洒侠士,与心爱的人去仗剑天涯。
萧子安遥遥指着那丛槐花。
“云绍,你去替我摘些槐花来,再同我讲讲你的家乡吧。”
云绍脚尖轻点,下一秒身影已隐没在树冠中,细小的槐花随着他踩踏树干的动作落如细雨。
他看着花影中的少年,像看着一个与自己一生背道而驰的美梦。

【十二】
谢麟率着残余旧部杀回皇宫。
他是个难得的将才,用兵如神,趁着夜雨潜进,只带了三百人便从宫门一路杀进东宫。
殿中灯火璀璨,将东宫点亮如同白昼。
谢麟的银铠染了血,长剑蒙了尘,他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的太子,还是他离开时那副风华正茂的俊朗模样。
他说:“子安,我来带你走。我们去投靠疆北,再不回来,没人能找到我们。”
萧子安笑起来,他的唇边有不太明显的梨涡。
他上前拥谢麟入怀。

【十三】
东宫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被扑灭。
那夜,空荡东宫中的最后一个人也被萧子安支了开来。
云绍去给萧子安的妹妹送槐花蜜。
他远远只看见火光冲天,顾不得惊慌失措的公主,一路快马扬鞭,最后索性弃了马,提气用轻功直奔到宫门。
热浪将他堵在门外,皇宫上下乱成一片,他拼了命地想推开拦着他的人,脸上被泪湿了一片。

他想若是那一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握住那把刀。
该有多好。

【十四】
东宫一共只有两具尸体。
一具身着银铠,一具带着珠玉头冠。

云绍在房中枕下找到一封信和一颗碧色珠玉。
是太子头冠上的一颗。
太子说,我本想让你留下照顾我的妹妹,可我这一生已经足够自私了。
我希望你走。
我一生未曾离过这宫墙,若是可以,你离开之后,能不能带我看看你的家乡?


云绍夜入公主府。
他对着哭红双眼的公主说,我是太子的侍卫,我可以带您出宫,您愿意和我走吗?

【十五】
都说锦阳城有这样一对兄妹。
妹妹机灵可爱,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大户人家的小姐的派头。哥哥俊朗非凡,剑眉星目,颈间坠一枚价值不菲的珠玉,提亲的人都好踏平他家门槛,他却一桩都没有应下。

他们住在一棵老槐树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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