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
*很久之前有人问我，你有没有爱过这样一个人，只是爱着她这件事，就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谁没有呢。
小丫鬟从小就被送来伺候大小姐。
那年正赶上闹饥荒，城里百姓逃的逃散的散，小丫鬟记得她一开始是跟着爹娘一起往城外跑的，一家人坐在老马拉的板车上，老马被鞭子抽狠了，跑得不稳，她怀里的捧着的一袋小米一颠一颠往她下巴上撞。后来她爹说了什么，她娘听了把她抱在怀里哭，等哭到木府门口的时候老马的蹄子绊了一下，她整个人就飞出去，正好跌在木府门口。
小丫鬟就从那时候开始成了小丫鬟。
后来小丫鬟和大小姐讲起这件事，大小姐就指着她鼻子笑，说蠢材，你爹娘把你扔啦。
小丫鬟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爹还伸手想拽我来着，可惜只拽到了那袋小米。
大小姐手一挥，说，滚滚滚，你就是个蠢材。
小丫鬟瘪着嘴走远了。
小丫鬟刚到木府的时候才七岁，大小姐却已经十二岁了。老爷让小丫鬟陪着大小姐念书，跟她说你就在木府当个小书童吧，走，我领你去见大小姐。小丫鬟觉得自己跟在老爷身后走了九十九道弯，绕得她整个人头晕眼花，好容易才走到大小姐房门口。老爷推开房门走进去，小丫鬟就怯生生地跟在老爷身后，从老爷袖子缝后面偷偷看大小姐。
大小姐坐在桌前低头擦剑，桌上撇着几支开叉了毛笔和一块跌碎的砚台，墨子从桌子上滴滴答答流下来，落在地上的洒金宣纸上。小丫鬟从没见过这么邋遢的人。
老爷气得不行，说，你读书就读成这个样子？
大小姐抬头说怎么着，我乐意。
小丫鬟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大小姐的眼睛比果子上撒的糖碎还要亮，大小姐的鼻子比巷口面人师傅的得意之作还要精巧，大小姐的嘴巴比过年时候家里写对子用的纸还要红。
大小姐真好看啊，小丫鬟想，以后我就要和这么好看的人一起念书了，真好。
老爷说，我给你找了个书童陪你念书，你以后切莫胡闹。说着就把小丫鬟推到前面，小丫鬟急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看看大小姐的头发，开心又难过。
大小姐探头一打量，呵，哪来的娃娃，这么丑，不干不干！
老爷气得一口气憋在那儿，半天没说出来话。小丫鬟过去默默把地上脏了的宣纸捡起来，她还伸手想够那块碎了一半的砚台，结果大小姐一脚给踢出老远。
笨死了。
大小姐笑话她。
小丫鬟天天跟在大小姐后面，大小姐被烦得不行，躲到了树上。
小丫鬟仰着头目瞪口呆又急得不行，大小姐你快下来呀，摔着可怎么办？
大小姐一拍树干，哗啦啦震落了漫天的树叶，小丫鬟还张着嘴，吃了一嘴叶子。
你去告诉我爹，我不读书。
小丫鬟张着手急得团团转，那我们绣花去好不好呀？
大小姐说呸。
小丫鬟没忍住，一下就哭了，大小姐你下来呀，摔着怎么办呀。
大小姐盘腿一坐，闭目养神，说，你本来就难看，哭了更难看。
小丫鬟哭得更伤心了。
等到大小姐打跑第三个私塾先生的时候，老爷终于忍不住了，他把大小姐拎到前堂来，让大小姐跪下。大小姐鼻子一哼，扬手撩起裙摆膝盖就落了地，砰的一声，都能看见飘起来的灰。老爷气得哆嗦，一板子抽在大小姐背上，小丫鬟在旁边吓得双脚都离了地。大小姐一下子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小丫鬟搅着自己的粗布衣摆，看着大小姐宽大的袖子铺在地上，红底上面绣着一双栩栩如生的南归燕。
老爷问她，知错了吗？
大小姐半天才爬起来，伸手指着小丫鬟说，你给我换个书童就好了，这个我不喜欢。
老爷想了半天，答应了，然后看向小丫鬟，说，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小丫鬟张着嘴，半天没答上来。她以前的名字又土又难听，她听府里其他的婢女说，进了府之后主子会给起新名字，主子们都是读过书的人，起的名字那叫一个好听，小丫鬟自此跟在大小姐身边后就一直盼着能有个名儿，可大小姐一天跟自己都讲不上两句话，每次自己靠近大小姐，大小姐就烦得不行，她也就不敢提这回事。
老爷看小丫鬟不说话，就改看大小姐。
大小姐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袖口，那双南归燕振翅欲飞。
一个下人要什么名字，再说，我也不识字呀。
老爷扯开嗓子吼一声，你接着跪！
别家小姐天天在房间里读书绣花，大小姐天天在院子里练剑。
小丫鬟在旁边端着一壶茶等着，太阳晒得她晕晕乎乎的，大小姐手里的剑银光闪烁，像凭空开出一朵花。
大小姐问小丫鬟，厉不厉害？
小丫鬟摇头晃脑，厉害厉害。
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大小姐挽了个剑花，利剑唰地一声插进她腰间的剑鞘。
小丫鬟迷糊中没忍住在旁边鼓起掌来，她一撒手，整盘茶点全掉在地上，天青茶盏全都碎成渣。
大小姐睁大眼睛看着小丫鬟，没忍住笑了出来。
大小姐二十三岁那年，老爷终于坐不住了，他又把大小姐叫到前堂来，这回老爷连话都没说，大小姐一进门就咣地跪地上了。
老爷吹胡子瞪眼问她，你把所有上门提亲的公子都打跑了，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大小姐说没有。
老爷说，没有你打人家做什么？
大小姐得意一笑，他们都打不过我。
老爷冷下脸，你一定是要嫁人的，那你说怎么办？
大小姐说，那咱们可以比武招亲啊，谁能让我倒地上，我就算他赢。
第二天，擂台就摆了起来。
几乎整个城的人都来围观大小姐的比武招亲，前来报名的人弯弯曲曲排出去两条街。小丫鬟站在楼上说，大小姐你可真厉害啊。
大小姐说，你懂个屁。
小丫鬟说，大小姐今天真好看。
大小姐看她一眼。
你懂个屁。
后来那天大小姐一直站着，一个人痛扁了全城的单身男子。
大小姐脚踩在最后一个男人的脑袋上，伸手一扬，鸳鸯绣球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爹，我赢啦！大小姐特别开心地说。
老爷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小丫鬟心想，哎，那个鸳鸯绣球还是我绣的呢，大小姐可千万别嫌弃它丑啊。
大小姐迎风独立，红衣红袖全都被风吹得鼓起来，她勾勾手指让小丫鬟过去扶她下台，小丫鬟提溜着裙摆赶紧跑过去。
没成想，小丫鬟一个激动，踩住了大小姐呼啦啦乱飞的衣摆。
大小姐噗通一声躺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
台下一片哄笑，小丫鬟急忙接过大小姐脱手的绣球，又羞又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了。
你本来就丑，大小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对她说，哭了更丑。
小丫鬟抱着绣球哇一声地哭了。
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过年的时候老爷让裁缝赶制了一批新衣服，用的是江南来的料子，给府上每个人都做了一件。
小丫鬟也跟大家一样，心心念念着新衣服，她从小到大还没穿过这么好的呢。衣服送到府上那天，婢女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过去看，结果全都被大小姐挡在了门外。
大小姐说，都让开，我先挑。
小婢女们一个个白眼翻到天上去。
大小姐在衣服堆里翻了一阵，拎出来一件样式和做工都最精细的粉色衣服问小丫鬟，好看吗？
小丫鬟头点得都快掉下来，好看好看。
大小姐说，那我要这个。
小丫鬟眼巴巴地望着衣服堆，等着大小姐发话。
大小姐说，你先随便拿一件吧。
说完拿大小姐着衣服就走了。
晚上大小姐要去逛街市，老爷让小丫鬟跟着，小丫鬟换上新衣服在房门口等大小姐出来。过了一会儿大小姐推开门，穿着那件粉色的新衣服，衬得一张小脸透亮得像初冬窗棂上结着的冰柱。小丫鬟特开心地说，大小姐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大小姐特诚恳地说，那是。
那天街市中人特别多，大小姐走在前面，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人长得真好看啊，小丫鬟听见有人悄悄指着大小姐说。
那是，再也没有比大小姐更好看的人了，小丫鬟心里想，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某天大小姐又在院子里练着剑，忽然就叫小丫鬟过去，小丫鬟赶紧端着茶跑过去。
大小姐掏出一封信给小丫鬟，说，你给我念念，我不识字。
小丫鬟放下茶，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接过那封信。
小丫鬟念完一遍，傻愣愣地放下信，说，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啊？
大小姐低头擦剑，你真是又丑又笨，是皇上赐婚啦。
小丫鬟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问大小姐，您要嫁人啦？
大小姐说呸。
小丫鬟又要哭，可是皇上要您嫁人啦，皇上的话人人都得听啊。
大小姐一剑砍过去，剑尖直指小丫鬟鼻尖。
皇上懂个屁。
大小姐还是嫁人了。
大小姐嫁人那天，红灯似海，笙歌不歇。
小丫鬟本来想给大小姐梳头的，可是那些人嫌她手笨，把她赶了出去。小丫鬟气得直跺脚，凭什么她不能给大小姐梳头啊，她明明每天都给大小姐梳头的。等人稍微散去一点，小丫鬟就跑到屋后面扒着窗户偷偷看大小姐。
大小姐穿着一身红衣裳，袖口铺在地上，绣的不是鸳鸯，是一双南归燕。她的发髻盘得高高的，珠玉簪了满头，眼睛天上的星子还要亮，鼻子比挂画里的美人还要翘，嘴唇比喜字烛还要红。
大小姐真好看啊。小丫鬟想，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滴在窗框上。
大小姐被接进了轿子里，小丫鬟绕着轿子转了好几圈，大小姐从窗口把轿帘掀开，勾勾手指头让她过去。小丫鬟站在轿子旁，大小姐递给她一块帕子，上面绣着大小姐最喜欢的南归燕。
你给自己想个名吧，大小姐说，可惜我不识字。
头一回，她对小丫鬟微微笑了起来。
后来小丫鬟收拾院子的时候听到其他婢女说，大小姐根本就是被卖啦。
皇上把大小姐许配给将军家，是因为大将军的儿子是个窝囊废，这不马上就要打仗了，大将军知道自己的儿子上了战场就回不来了，就想了个办法。
人人都知道大小姐武艺了得又生在官宦世家，娶了大小姐其实是让大小姐替大将军的儿子上战场呢，还说大小姐要是不同意，就要了咱老爷的命！
哎，你说大小姐还能回来吗？
小丫鬟举着一盆洗衣水冲了出去，兜头盖脸给讲闲话的婢女一顿浇。
呸！你们懂个屁！
小丫鬟说。
大小姐嫁过去的第三年就打起了仗。
传闻说大将军的儿子也上了战场，为了鼓舞士气自作表率，小将军甚至带着家眷一路随行。
都说那小将军上了战场，话不多说，只顾着奋勇杀敌，他使一把削铁如泥的银色利剑，如神如魔，势不可挡。
将士说小将军如此神勇是因为身边伴着家眷，心里有了执念，才能一次次从死境上挣扎回来。
有人说这些都是妄言，不然为何小将军战死后，他的家眷即刻就没了踪影，再也寻不着了。
可还有人不同意，相传小将军临死前手中还握着一方丝帕，上面绣着一只燕子，可还没等将士们把小将军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老将军就先发了话，把小将军的尸体赶紧烧了。
这些都是小丫鬟后来听说的了。
之后小丫鬟去给她收拾房间，又从床铺底下捞出好几张扯坏了的宣纸，小丫鬟把它们展开，有几块上写着鸡爪扒出来一样的字。
那几个字里有翠，有雅，还有歪歪扭扭连在一起的两个，归燕。
读起来倒像是谁的名字。
小丫鬟一点点摸过那几个字。
哎，大小姐的字可真难看啊。她抱着那堆纸，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一块丝帕落在地上。
你懂个屁。
她听见有人说道。
【小丫鬟·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