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慌。”芙妹子低声交代我说,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医院。 

 

 

 

我刚刚是从历史课上直接被芙妹子拽走的,教授看我那眼神儿让我确定这学期我是过科无望了。北京城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迎来了哪门子开过光的神人,竟然连着放了两天晴,我穿着短袖短裤都觉着热得要飞升,不由得感慨芙妹子真是好定力。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褂子,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头发全部拢到脑后盘成个髻——其实她平时没这么神叨的,就挺普通一丫头,这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穿得跟要去宣扬中华传统文化一样。我刚一出教学楼她就把我塞进了一辆黑色的奥迪里面,严肃道:“阿言,我家出了事情,一会儿你帮我撑个场子。”我回她撑场子好说,不过砍人不干,今天正好四六级考试,是一个神圣的日子,不适合见血。芙妹子乐了一下,拍拍前面的椅背示意司机开车。

 

 

 

芙妹子这人,直白了说就是我发小,文艺点也可以叫青梅竹马了。这丫头是个标准的富家子儿,在我还蹲在后院玩泥巴的时候人家已经跟着爹妈挂着贵宾牌参加各种时装发布会去了。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曾经有小伙伴和我预言过,说富家子儿长大了都是歪瓜裂枣,看都看不了那种,我当时还傻呵呵信了,现在看着我身边芙妹子那张标志得和明星有一拼的脸,我只想抽死当年那个给我灌输仇富思想的阴暗穷逼,妈的,差点抹杀老子心里对生活的阳光向往。

 

 

 

我跟在芙妹子身后,医院里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我们走到电梯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倚在那儿抽烟,看模样不像是流氓,但也绝对不是啥好人。戴墨镜的看见芙妹子愣了一下,掐了烟对着芙妹子笑了笑,我心里诧异,原来还是个认识的,但好说我和芙妹子搁一块儿长起来十好几年,别说见面,连听都没听过有这么一号人。

 

 

 

芙妹子站住脚步,冲戴墨镜的鞠了一躬,道:“黑爷。”

 

 

 

那戴墨镜的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回应:“瞧这个见外劲儿,爷不爷的,叫叔。”说着,他好像这才越过芙妹子的肩膀看到了身后的我,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这是阿言。”芙妹子把我拉过去说,那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莫名感到不自在——那双眼睛虽然隐藏在墨镜后,但目光却仿佛带着倒刺儿,能单凭眼神就直直把人剜下一块儿肉似的。见我一时间没反应,芙妹子拽了一下我衣角,我这才觉出不礼貌来,急忙朝男人伸出一只手。

 

 

 

戴墨镜的握住我的手晃了两下就松了开,嘴里也不知是自然自语还是说给我听的:“你这小伙子哟——像,真像。”

 

 

 

芙妹子闻言皱眉,径自按下了电梯按钮,轻声道:“别让人等急了,黑叔。”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芙妹子不光穿了身月牙白色的中式褂子,手腕上还缠了串沉香手链,中间缀三颗小一些的乳白色象牙珠,我虽不了解,但一看样式,二看谁戴着的,猜也知道这东西必定价值不菲。

 

 

 

也不知是不是我错觉,在电梯里我总觉得戴墨镜的男人在看我,可每每等我回过头去的时候他的脸又冲着芙妹子的方向。靠,可别是看上我了,我心说,不由得被这个想法激出一身冷汗。

 

 

 

电梯到了十二楼,是这家医院的高级护理病房,我在往病房走的路上捏了芙妹子的手一下,示意她别害怕,有我呢。芙妹子看我一眼,抿着嘴对我点点头。

 

 

 

推开病房门,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我认得,是芙妹子的娘,至于窗边倚着的那个男人我就不认得了,那男人三十岁上下的样子,长相清秀,穿西装,正在拿手机发短信。

 

 

 

芙妹子进屋先走到发短信的男人面前,又鞠了一躬,比刚刚还要正经,她弯着腰顿了两秒才起身,男人放下手机,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倒是我身后那个戴墨镜的冲着男人喊了一句:“好久不见,九爷。”

 

 

 

被称作九爷的男人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带墨镜的一眼,视线带过我的时候稍作了一下停顿,而后又匆匆别开。

 

带墨镜的见状很浅地笑了一声。

 

 

 

我虽觉得事情奇怪,但想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直接走到病床旁边。芙妹子的娘醒着,看见我露出一个笑容,我见她虚弱地抬起手,于是赶紧低下头,让她能更方便地摸着我的脑袋。

 

 

 

“阿姨好。”我说,芙妹子的娘一下一下捋顺着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出来这个女人的生命力已经流失到所剩无几,而且意识也已经不太清楚了,嘴里似乎在喊着我的姓氏,但半天也跟不出来我的名字。

 

 

 

“妈,”芙妹子走到病床旁边,拉起女人的一只手,“我带阿言来看你了。”

 

 

 

我听着这个说法心下一惊,难道不是我陪着芙妹子过来医院的么,怎么好像芙妹子的娘要见的人就是我一样?我一时间不好说什么,毕竟病床上的女人已是弥留之际,我只能重复叫了一声阿姨,我在这里。

 

 

 

芙妹子很感激地看我一眼,九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一手按上我的肩膀,拍了拍,我扭头看过去,他眼里竟有些许赞扬的意味。芙妹子的娘低声说,像,太像了。

 

这话刚刚戴墨镜的也说过。

 

 

 

芙妹子的娘接着拉着芙妹子,说:“我这一辈子过得不好,你不要学我,走老路。”

 

 

 

芙妹子咬着牙,竟是狠狠摇了摇头,哽咽着回道:“要走的,路就这一条,死也要走的。”

 

 

 

女人很嘲讽地笑了一声,伴随着一声长叹,道:“死啊,算什么,能死的才是积了大德。”这时候九爷坐到了病床边,替芙妹子的娘整理了一下耳鬓旁的黑发,那动作自然又亲密,就好像哥哥对妹妹的爱护一样。

 

 

 

九爷道:“那我想必是造了太多孽,阎王老子都懒得收了。”戴墨镜的哼笑了一声,往门外探了个头,估摸是看着护士没在,给自己又点上颗烟。

 

 

 

按理说在一个将死之人的面前这样讲话是很不妥的,颇有种炫耀自己命长的感觉,但九爷的脸上确实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真实得让人感到心酸,仿佛活着真的就是一种漫长无尽的折磨。

 

 

 

这种表情我有点儿眼熟。

 

 

 

芙妹子忽然后退一步,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医院的地上。我有点儿被吓到了,平常说来看望自己病重的娘,听说过哭的,没听说过直接跪的,但好像屋子里除了我意外的人都没有对此表现出惊讶。

 

 

 

芙妹子磕了一个头。

 

 

 

“这一磕,谢娘的养育之恩。”

 

 

 

再一个。

 

 

 

“这一磕,谢九爷多年来对我们母女的照应。”她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最后一个。

 

“这一磕,请娘原谅女儿不能满足您最后的愿望。”

 

 

 

芙妹子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砸下来,落在她的月白的前襟上,她用手背去蹭,沉香珠子沾了水的地方暗下去一小块儿。

 

 

 

九爷和戴墨镜的一起把芙妹子扶了起来,芙妹子的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她整个人保持着那种半是昏迷半是清醒的状态,依旧拉着我的手,只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像啊,真是像。九爷随着她重复的那句话也看向我的脸,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眼眶好像也有点儿红。

 

 

 

戴墨镜的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拿拇指去蹭芙妹子脸上的眼泪,低声说:“以后就是当家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三天后我正在家等老爹做晚饭呢,芙妹子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她娘今天下午两点的时候没熬过去,走了。我在电话里安慰了她几声,她那边异常吵杂,好像有百十来号人同时在她身后忙活一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动,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反而冷静到吓人。

 

 

 

我撂了电话,听见我爸叫我去吃饭,可能是他刚刚已经喊了好几声,我都没听见,这会儿老爷子直接拎着个炒勺冲屋里来了,中气十足地大声说:“你爹我都喊十来遍了,楼下的都好上来吃饭了。”

 

 

 

我表情可能不太好,老爷子也不吵吵了,问我和谁打电话呢,我回他道:“我那个发小,霍芙,记得不?她妈妈今天去世了。”

 

 

 

我爸听完没吱声,晃了晃炒勺赶我去吃饭。

 

 

 

当天晚上我上厕所的时候路过我爸的房间,看见老爷子开了一瓶好几千块的茅台,平时都舍不得喝那种,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嘴里还念念有词:“走了是福气,走了是福气啊,秀秀。”

 

 

 

他的表情很疲惫,和那天的九爷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看见我爸坐在客厅里,他穿着一件中式小马褂,鼻梁上架一副眼镜,难得严肃的样子。

 

 “吴言,你过来。”他冲我招招手,我小跑过去,见他手里拿着一本有些年头的,已经蒙了尘的笔记本,他把笔记放到我手里,缓声道:“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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