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全文)

*cp:润玉x容齐/上官透x容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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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

 

十一月初八夜,天大寒,风雪急。

 

宫道两侧灯火微晃,光亮自城楼处起,一路绵延至朱门止。天地皆静,宫人们排成两列,于大雪中颔首垂目,鱼贯步入璇玑阁。

 

阁中烛火昏黄,因修有地龙,暖意扑面而来。为首的小宫人双掌朝上,托一明黄卷轴,卷轴外侧沾了些碎雪,一入室内便化成水,浸出一块暗黄色的斑。小宫人双膝跪地,头压得极低,高举双臂将卷轴置于桌案上,案后的人正欲接过,却在手伸到一半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小宫人依然低垂着眉眼,跪成一尊石像,连带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变成了聋子与哑巴,只是站立着,徒留撕心裂肺的咳声回荡在暖阁中。

 

风雪愈急,宫灯灭了一盏。

 

又过半晌,咳喘渐止,案后的人将唇边锦帕移开,匆匆一瞥,折好扣在桌上。直到此刻,宫女才躬身上前,将汤药放置在卷轴旁边。

 

容齐对着这两样东西思忖片刻,先取过卷轴。

 

他近来又消瘦许多,颧骨下有一道锋利的阴影,不语时便显出几分厉色。沉疴旧疾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总是缠绵,璇玑阁地龙烧得火热,跪在一旁的宫人鼻尖都冒了细汗,他身披大氅,仍觉得冷。

 

这令他无端想起自己远在千里外的故土,西启就从不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来帝京的这五年,他本应该早就习惯了北地天气,而今却突感许多不适,大概不是什么好兆头。

 

容齐单手展开卷轴,逐字逐句读得仔细,另一只手端起那碗汤药,目光毫厘不移,一口饮尽,苦涩压下了喉头的血腥气。短短百余字,他认真读了三遍,方才敢确信。

 

“将星照荆州——”他用指尖划过这句被雪水洇得有些模糊的话,低声复述道,病气沉沉的眼眸难得浮现出一丝神采。他抬头,问最首处跪着的宫人道:“陛下可回来了?”

 

宫人把头埋得更低,半个身子都贴到地上,回道:“禀殿下,半炷香前东门守卫来报,陛下亲率大军回朝,这会儿估摸已经行至玉衡殿了。”

 

玉衡殿乃宫中正殿,与容齐寝居璇玑阁仅隔两条宫道。若是有心前来,他们讲话这会儿,润玉就该推门进来了。

 

然而阁中仍是寂静。

 

容齐阖目不语。他端坐桌前,并未束冠却不失礼仪,肩背挺直,大氅遮掩下的一握腰瘦得惊心,仿佛整个人都要从中折断。

 

自今年春始,鞑虏屡犯边境,戍边大将庸碌无胆,连弃十三城后,被鞑虏斩于山海关,割头悬于城楼之上。消息传回帝京,朝野震荡,朝中一时无可用将才,年轻的帝王盛怒之下,于初冬时分亲自披挂上阵,率军平息边境祸乱。

 

润玉这决然一去就是十五日,留下容齐独自面对朝堂之上的群情激愤,朝堂之下,奏疏亦如雪片般飞入宫中,肱股老臣字字泣血,控诉君王行事鲁莽,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生皆在一瞬,千金之躯和草芥亦无不同,更别提陛下身后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往往折子读到此处,内侍便不再言语,悄声去揣摩容齐的脸色。

 

“陛下身后并未留下一儿半女,是我之过。”容齐神色如常道,“继续念。”

 

而今夜,十一月初八,星官终于窥见天机,占得将星光芒大盛,直照荆州——这意味着朝中无将,天子守城的闹剧将会落下帷幕,荆州出现了一位世无其双的将才,只要找到他,边境的局势定将绝处逢生。

 

容齐思及至此,不禁握紧了卷轴,下意识抬眼向门口望去。

 

那里仍旧是空无一人,唯有风雪催门。

 

舌根的苦味消下去,药汤的酸涩后知后觉地泛上来。

 

“这雪下了多久。”他轻声问。没人回答。

 

  

 

玉衡殿奢华壮美,石阶立柱皆由白玉砌成,在这样的风雪中看去,不似人间景,倒像天上白玉京。

 

润玉步履匆匆,行至殿前时,略作停顿,抬头望了望天。他身上还披着银铠,双肩龙头纹饰染血,眉宇间煞气未散,整个人看起来俊美而阴郁,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年轻人就是帝京的君王。

 

“这雪下了多久?”他蹙眉问道。

 

身后副将颔首回道:“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润玉闻言,遥遥一望,能看见璇玑阁中隐隐光亮。他心中似有犹豫,神色摇摆间,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璇玑阁的地龙可还烧着?”

 

“回陛下,臣一早就派手下将士亲自监管,督促着宫女宫人们添柴生火,不敢有丝毫怠慢。”

 

润玉略一点头,“如此便好。”

 

副将心思一转,试探道:“听闻容齐殿下近日身体抱恙,陛下可是要去璇玑阁看看——”他话未说完,润玉已转了身,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雪下得这样大,不知花苑的夜昙可还好,本座须得亲自看看——”他走得毫无留恋,银白披风在雪中曳出长痕。

 

霜雪如刃,割人面颊,帝王已走出一段距离,后半句话被凛风断断续续地吹来,依稀说的是宫道旁有一盏灯灭了,叫他记得点上。

 

副将无声叹了口气。容齐殿下入宫已有五年,二人关系却仍是这般疏远,身为人臣,纵有千般思虑也不能明说。他顶风冒雪一路苦寻,好不容易找到那盏熄灭的宫灯,向巡夜宫人讨了半截残烛,正欲引燃灯内烛芯,却不知何处突然刮起一阵疾风,霎时雪浪翻涌,副将被迷了眼,手中一抖,残烛跌落在地,最后一丝火苗也消逝在了苍茫风雪中。

 

那盏无法被点燃的宫灯仿佛是一个预兆,他抬头望去,白玉雕凿的正殿巍峨庄严,冷清得脱离尘世烟火,依附在旁侧的璇玑阁不知何时灭了烛,只余下无边的沉默与死寂。

 

  

相见欢

 

容齐踉跄攀在墙檐,踮脚伸臂,费力去够头顶一枝新桂。

 

此处是江南织造府别院,仲夏闷热,他辗转不能入睡,索性起身,趁着夜色在院中闲逛。按国律,属国需每年派遣使者来京觐见天颜,以彰归顺之心,容齐作为西启六皇子,今年奉父命跟随使团一道前去帝京。

 

圣上体恤臣民,特将江南织造府设为专供他国来使休息的驿馆。西启到帝京路途遥遥,途中经过江南,使团众人便在此停留,稍作休整。织造府占地辽阔,内建有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修有小桥流水之景,精致院落层层叠叠,无一处不显匠心。

 

但比起乌瓦飞檐,更吸引容齐的是院角那棵花开繁茂的桂树。

 

桂树看树干粗细,少说生长百年,此时正值花期,金桂漫天,远远看去如金灿霞云停栖于此,馥郁花香十里不散。容齐也不过才十六岁的年纪,心中喜爱,三两下攀上桂树旁的一处假山,一手小心扶稳矮墙,一手伸向桂花。

 

“你在做什么?”

 

在他即将触碰到桂花时,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容齐一惊,险些跌落下来。待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只见院墙另一侧下方站着个白衣少年,笑意温润,正等着他的回答。

 

“你——你是谁?”容齐瞪着眼睛高声问道,指尖缩进袖口中,感到一丝羞恼。少年不答话,只是笑,容齐猜想驿馆中或许不止西启一国使团,便改口道,“你从哪里来?”

 

少年这才开口答,自帝京来。

 

容齐急忙追问,帝京?你是皇宫里的人吗?

 

少年却又不说话了。那少年身姿纤韧如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夜色绰约,他足下轻点,眨眼跃至墙沿,扬手折下一段桂枝,递到容齐面前,温柔笑道:“你喜欢,那就送你罢。”

 

  

 

容齐缓缓睁开双眼。

 

天际泛白,他许久未梦到少年事,一时有些怔然。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润玉的场景,润玉月下折桂,亦折落他一段心绪,金桂花期不过月余,他却因着那一点念想,从此辗转流离许多年。

 

当年他回到西启,几番打探,方知那天的织造府除了西启使团外,就只有帝京的大殿下在此处避暑。其后几年,他断断续续听闻润玉的消息,得知他在宫中并不得宠,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又听说他有了心仪的姑娘,是自小和他有过婚约的名门闺秀。

 

再后来,容齐不用费心打探,就能轻易得知润玉的近况。

 

彼时帝京大殿的所作所为已传得满城风雨,他挚爱的未婚妻于册封前夜与二殿下私奔,生性柔顺的大殿下在朝堂之上疾言厉色,翻出其母枉死的陈年旧案,直指皇后品行不端,皇帝暴虐昏庸,皇帝震怒,将大殿下关押在璇玑阁自省。

 

又过月余,皇帝秋猎,大殿亦同往。父子二人为追一头野鹿深入林间,皇帝不幸坠马于山崖下。就在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时,润玉从容继位,推行新政,朝堂之上一呼百应,这才让人看清,这帝京内不知从何时起,遍布了他培植的势力。

 

新帝手腕雷霆,恩威并施,西启地处要塞,但国力羸弱,新帝承诺可以减免税收,作为交换,西启亦需表明永世归顺的诚意。

 

旨意传到西启,容齐何等玲珑心思,当即明白新帝所谓何意——没有什么诚意能比得过一桩姻缘。容齐自小偏执顽固,先生教他过刚易折的道理,他偏生不信。大殿上,他主动站出,跪伏道,儿臣愿往帝京。

 

  

 

这是他来帝京的第五年,也是润玉继位的第五年。

 

某日他在润玉书房捡到一张揉坏的纸,摊开来,上书“罪己诏”三字,让他好一阵恍惚,又见墨迹边缘模糊,像是染过泪。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润玉已经很少笑了。

 

润玉除却处理政务,就是整日待在花苑,侍弄昙花。容齐后来听说,那位与他有过婚约的闺秀,曾说过很喜欢他府上的夜昙。宫墙百丈高,除他外,润玉再不曾有过别人,可他对于润玉,也仅仅是个别人。

 

每每他与润玉相对而坐时,万语千言哑于口舌,最终只能沉默。

 

润玉自觉对容齐有愧,他时常反思自己当年是否真的该用这种权术来稳固西启,若非他的决断,容齐也该是一位有雄才伟略的帝王,而非委顿在这深宫重重。

 

这愧疚足够杀死所有情感,叫他不敢细看容齐,也叫他看容齐时再辨不出其他。

 

这些容齐都不知道。

 

  

 

容齐来帝京的第二年,雨水特别多。他的胞妹前来看望,他像儿时一样给容乐煮茶,容乐接过茶盏,突兀开口,我好像不认得兄长了。

 

容齐纵容地笑,是兄长变老了吗?

 

茶香氤氲,容乐的面容有些模糊,她担忧地发问,兄长,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雨落在回廊上,空气中有泥土湿润的腥气,冲淡了屋内淡淡的药香。太医的嘱托言犹在耳,告诫他万万保重身子,若是调理得当,还能有三年时间。

 

可三年后,他也不过才二十四岁,终归太年轻。

 

他望向雨幕许久,最终说,不可将我的病告知他人,尤其是润玉。

 

先生曾断言他脾性刚强,可他们不懂,若不刚强如何能在西启暗潮汹涌的皇室立足,如何能护得容乐安康。

 

容齐摇了摇头,将手掌轻放到容乐发顶,宽慰道,我很开心,我知天下人皆道润玉冷情,可他是个明君,亦待我算体贴。

 

他不算说谎,润玉确实心细如发,吃穿用度从来不曾亏待过他,但也仅是如此了。

 

容乐自幼在容齐庇护下成长,性子天真烂漫,撇撇嘴不满道,我听人家讲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陛下做王爷时也是个痴情人,只可惜后来所托非人,才学会了断情绝爱——既然旁人种下的苦果,为何要由你来尝?

 

茶水在炉火上沸腾,里面加了桂花,泛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香。今年的雨水格外多,下不完似的下,几乎要将江河填满——可大江奔流,河水汤汤,岂是雨执意不停就会填满的?

 

果子是苦的,三千世界,众生芸芸,总有顽人甘之如饴,情愿在一眼里磨尽一生。

 

她见容齐盯着茶中金桂出神,复喃喃道,是了,你一直都很喜欢桂花。

 

  

 花非花

 

 

星官的卦卜尤为重要,边境战事已经不容乐观,过几日润玉将会再次亲征,这绝不是长久之计,一国可割五十城,但绝对不能失去它的君主。雪夜次日,容齐启程前往荆州,亲自寻找那一位将星的下落。

 

路途颠簸,马车中燃着安神香,让容齐有些昏沉。他最近越发精神不济,指尖也比往日变得更加冰凉。他双手拢紧暖炉,这微弱的热度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附,镂空雕花因他过于用力而在掌心烙下红痕,他仿若觉不出痛,也或许是趋暖的渴求让他忽略了那一丝痛楚。

 

佛经说,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怕的从来不是被火灼伤,他只怕吹来的风太冷,冷到要他一个人踟蹰独行。

 

容齐还记得十三座城沦陷的消息传回帝京那晚,润玉破天荒地没有在处理公务,而是在璇玑阁等他。千余将士,万余百姓,就这样变成战报上的寥寥数语,被一笔带过。

 

战报上不会写将士的残躯如何被焚烧成焦土,百姓的尸体是怎样填满护城河,哭嚎声响彻十里,最终方圆百里内落针可闻,再无一点声息。

 

容齐回到璇玑阁时,润玉正坐在桌案后。桌案上摆着一个未完成的木雕人偶,本来是容齐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可润玉一动不动地望着它,好像那其中有什么天大的玄机。容齐知道,他只是在走神。帝王褪下了厚重的华服,身着一件碧色寝衣,连发冠都没戴,是预备就寝的模样,可那双眼并无睡意,清醒得令人痛心。

 

月色如水,容齐没有说话。他只当润玉不存在,径自更衣梳洗,直到他也散开长发,赤脚站立,身上只余一件单衣。

 

他和润玉像,也不像。

 

他们都一样,越是握紧越是失去,碌碌一生都在求而不得。这点相似让他们在此刻凭空生出非凡默契,容齐走过去,倾身靠向润玉——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润玉亦缄默地伸出手臂,将他拢进怀里。

 

他们紧密地相拥,缱绻得宛如眷侣,一颗心脏挨着另一个跳动。他的陛下把头深深埋进他的颈侧,呼吸间发出轻声的泣音。容齐能察觉到润玉的手臂在收紧,几乎勒痛了自己,他也任由他去。

 

有泪贴着容齐的脖颈流下,好烫,烫得他的心头血也跟着滚热。他越过润玉的肩头望向窗外,见明月下西楼。

 

这座宫城是世上最大的牢笼,那把椅子是镣铐,锁住这天地间最矜贵的囚徒。

 

润玉是一位明君,但他不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因为他总想救所有人。容齐确实比润玉适合做皇帝,他的心已经不止一次被打碎研磨,再放进炉火中重新煅烧,变得一个足够坚硬的新器皿——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讲至关重要,同时这是西启皇室带给他的,为数不多让他受益的东西。

 

  

 

待马车缓缓停靠在客栈前,容齐才醒来。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掀开车帘一望,原来已到荆州境内。

 

此时天近薄暮,彤云如火,最后一抹白日颜色也即将燃尽。随从扶着他下车,凛冽寒气迎面灌来,呛得他又咳嗽起来。

 

像是要咳出五脏六腑般,他连腰都弯折下去,侍从不曾想过容齐竟病得如此厉害,一时也慌了心神,急忙上手捋顺起后背。容齐却比他们更要慌乱,他有意瞒着自己的病情,这会儿喉头血气翻涌,只能用力挥退左右,自衣襟掏出锦帕,掩住口鼻。

 

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帕子,甚至沾湿他的掌心。

 

这时,偏偏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小童,一面嬉笑着向前跑,一面扭着头朝后看,正巧撞在了容齐腿上。那小孩儿跑的急,这一下把自己撞得不轻,直接向后跌坐在地上。再看容齐,无异于雪上加霜,他本就眼前泛黑,被小孩冲撞得失了平衡,踉跄后退几步,扶着马车才堪堪站稳,捂嘴的帕子落了地,其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一时间侍从边高声呼喊“公子!”,一边蜂拥而上搀扶容齐,容齐只觉得胸中似有一柄利刃来回翻搅,痛得他几乎把银牙咬碎。可不知怎的,他竟还能分神注意到跌坐在自己脚下的小童,那孩子已经完全被吓坏了,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自己,眼中攒着泪。

 

“我没事……”他声音虚弱,勉力笑着,唇边血色凄厉,衬得一张脸越发惨白。他于众人簇拥中弯下腰,拇指揩去小孩儿眼角的湿意,喃喃安慰道,“别怕。”

 

意识离他越来越远,他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的小孩,也好像在看着儿时的容乐——别哭,别哭,兄长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害怕。

 

“显儿——显儿你还好吧——”

 

有人呼喊着赶来,所有画面都好像隔着一层水雾,容齐如坠深海,沉重地阖上双眼。

 

  

 

再次醒来,已是午夜。

 

今夜风静,有疏星,无明月。容齐撑着身子坐起来,隔着床帐轻纱,看到有一人撑着头在桌边小憩。

 

只是还没等他出声,那人就如同算好一般,也随之醒来。容齐看不清那人面目,心中警惕,那人却只是开口道:“你醒了,要不要喝水?我刚换上,还是温的。”

 

此人嗓音温柔,关怀之情不似作假,对于一个歹人来说实在没有必要。

 

容齐暂且信了他是一个好人。

 

“劳烦,多谢。”

 

薄纱被一柄折扇撩开。

 

“我儿今日冲撞了公子,实在多有得罪。我知公子身份显贵,望公子念我儿年幼无知,饶他这一回,可好?”

 

眼前站着的人长相清俊,风神疏朗,虽然一口一个“我儿”,但相貌也不过弱冠年纪,一双桃花美目含着春水似的笑意,看向容齐。

 

容齐并没有真正去听他在说些什么。眼前这人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你是何人?”容齐问。

 

“在下荆州人士,虞楚之。”那人笑答。

 

 

燕同宴

 

虞楚之,荆州本地人士,年方二十,据说此一生从未出过荆州。身旁带着的小童单名一个“显”字,约莫六七岁,与虞楚之父子相称,实则是虞楚之去年收养在身边的孤儿。

 

护卫附身来报时,容齐正身处小阁二楼,潦草地为擂台上的胜者鼓掌。他下颌微扬,目光从半阖的眼帘下透出,匆匆扫过擂台上正向四方颔首示意的虞楚之,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

 

从未出过荆州?这倒是有趣。

 

灵剑山庄每五年举办一次的比武大会,高手云集,若想寻那位将星,这里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这主意是虞楚之知道容齐在寻人后主动提出的,容齐身份矜贵,自然不能下场与这些莽夫比试,虞楚之自告奋勇,愿意替容齐出手试探。

 

眼下,虞楚之仅用手中折扇对敌,十战十胜,未曾露过疲态,依然轻摇折扇,笑意盈盈。若是他真如自己所言,是荆州本地人士,如此武功卓绝又年纪尚轻,朝廷怎会不知半点风声。

 

虞楚之,容齐垂眸抿了一口茶,在心中反复琢磨着这三个字,你到底是谁。

 

  

 

那日,容齐依言未曾追究虞显之过,虞楚之为表感激,献上一副汤药,说是能缓解容齐因病所受的苦楚。他不曾为容齐诊过脉,亦不曾打探容齐生的是什么病,只单单献出一份汤药,叫人不得不生疑。

 

偏偏容齐接过药碗,眉梢一挑,盯着虞楚之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直接仰头喝了个干净。他没忽略虞楚之面上一闪而过的诧异,这个全然周到的人在这一瞬间露出一丝动摇的裂痕,这让容齐心中感受到一丝恶劣的快意。

 

他不喜欢虞楚之。从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

 

虞楚之待人总是亲昵,眉眼弯弯,唇角微扬,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笑模样,好像这尘世污糟统统与他无关。

 

可怎么会有人真的活在世俗之外,这世间岂能容得这等好事。是人,就必会被红尘琐事沾身,千种愁绪,万般思量,看似手中握着片刻欢愉,实则一生都在苦海中挣扎浮沉。

 

药,容齐一滴不剩地吞了,胸中疼痛竟当即消减大半,想来仙药也不过如此,这倒叫他没有想到。他向虞楚之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眼,虞楚之折扇一展,洒金扇面绘的是青翠竹叶,有君子风骨,掩住半张面孔,只露出他那双风流多情的眼。

 

不知名的药接连服了三日,容齐身体几乎恢复如常——但他深知这药只是治标,并不治本,他依然能察觉到自己内里的血肉在一日日地衰败,最终剩下一副纸糊的外壳,只待一场大雨来将他泡烂冲碎。

 

修养时无事,容齐坐在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他的长相随了他强势刻薄的母亲,剑眉斜扫,嘴唇紧绷成一条线,下颌的轮廓因瘦削而愈显锋利,触手会伤人。宫仆见到他,总是要比见润玉时更加惶恐。其实他在宫中这几年,并未对任何人说过什么重话,但人总是更愿意相信浮于表面的东西。

 

他想,也不怪润玉不喜欢自己。

 

虞楚之不知什么时候端着药进来,他也许敲了门,也许没敲,见容齐对着铜镜出神,便也凑过去看,铜镜中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他抬手自容齐颊侧扫过,衣袖沾着些许冷香。

 

容齐猛地回神,再看镜中自己,耳鬓处多了一朵小巧桃花。

 

此时正值寒冬,也不知虞楚之从何处寻来这样一朵开得正好的嫩桃。容齐怔愣片刻,长身而起,将耳鬓桃花拂落在地,面带薄怒,厉声喝道:“放肆!”

 

如此雷霆之势,在宫中怕是早已跪倒一片。虞楚之恍若未闻,只注意到他的耳廓也染上一点桃花的艳色。他俯身拾起花,拈在指间,遗憾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属一生难圆事。”

 

他本以为依照容齐那般倔的性子,听到如此调侃,又要气得不行。可待他含笑看去,却见容齐不声不响站在原处,那抹艳色从耳廓染上他的眼尾,辨不出是怒极还是痛极,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他吃了一惊,还未及解释,容齐已转过身重新坐回镜前,单手将铜镜倒扣在桌上。

 

“药放下,你走吧。”他听见容齐很疲惫地说道。

 

冬天的日光也是冷的,细窄一线,透过窗棂落在他们之间,如一道天堑。

 

他看不见容齐是何种神情。

 

  

 

打擂间隙,虞楚之也来到小阁二层,讨一杯茶。

 

他落坐容齐身侧的矮桌,悬腕倒茶,动作时隐约可见腕上缠着一层绷带,很新,不知是受了什么伤。茶色如蜜,上面细细浮着一层桂花,虞楚之低头轻嗅,笑赞好香,又想起容齐平日周身除却苦涩药味,还有一缕缠绵花香,想来也应是此花。

 

显儿闻声跑来,跳上他膝头,同他撒娇,说想吃青梅糕。虞楚之在面前盘中挑拣一番,发现并没有青梅糕,便温声哄道,待比武结束,爹爹带你去买。显儿扁了扁嘴,刚想应好,却有一只手先一步伸到他面前。

 

那只手五指纤长,骨节如玉,正托着一小块雪白糕点。是容齐将青梅糕递到显儿面前来。显儿为难地看了看上官透,见上官透嘴角噙笑,是默许的意思,便兴高采烈地接过来,对容齐稚声道,谢谢公子。

 

容齐看着显儿,眼中神色柔软,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末了还抬袖扫落显儿嘴边糕点碎沫,看得虞楚之心中唏嘘。他不知这人心中到底藏了多少苦楚,叫他舌尖的桂花茶也变得涩口。

 

几日前闲聊时,他从侍卫那里听说,容齐来荆州是为了寻一位有将领之才的能人,便主动提出带人来着比武大会,还请命亲自下场,替容齐试试众人身手。

 

他也想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兴许是为了赔罪,赔他那日一朵桃花惹恼了容齐,也兴许是因为他知道容齐一行人是从帝京处来。

 

帝京,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地方了。

 

帝京中,有他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比武大会上,虞楚之毫不意外地拔得头筹。没人比他的武功更高,那位将星应当不在众人中。

 

容齐看着这结果,若有所思。

 

当夜,容齐身披寝衣,独自来到虞显门外。虞楚之不在屋内,他一早便托人打探好了。

 

他抬起手,在指尖即将触到门框的前一刻停住。明月高悬于他身后,这只手早些时候递过虞显糕点,亲昵拂过虞显嘴角。现在也是同一只手,要敲开虞显的门。

 

片刻犹豫后,容齐的手还是落下去,缓缓敲了三声。

 

因着那块青梅糕,虞显对他并不设防,容齐试探他道,虞楚之是你爹爹吗?虞显答是,但我不是爹爹亲生的。容齐便笑,做出亲和姿态,又问你爹爹可还有过什么其他的名字。虞显纠结了一会儿,诚实答道,有的,爹爹捡我回来时,并不是叫这个名字,爹爹不许我同别人说——但,但公子不算别人,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

  

 

容齐自虞显房中退出。

 

上官透。

 

江湖传言,月上谷谷主,武功绝伦,聪慧非常,有惊世之才,名唤上官透。

 

他在门廊上站了很久,久到手脚被冻得冰凉,末了垂眸,自嘲一笑,口中热气化成白雾,飘散在眼前。可笑他就是这样工于心计,步步为营的人,连一个无辜稚子都要算计利用。

 

他不想这样的。但没有时间了,润玉没有,他也没有。

 

月色落在他眉心,他眼中凄楚却比月色还要冷。

 

 

 

  

愁风月

  

润玉对镜披甲,边关告急,最迟今日傍晚,他将再次亲赴前线。他抬手,将长发自雪亮铠甲中拂出,如墨泉倾银山,忽见身边侍候的宫人停下手中活计,纷纷颔首退向一边,心中略一思忖,便知是这是探子来报。

  

他在宫中有几位心腹,奉命替他探查各种事宜,上达天听,下至市井,但凡有所需,皆由探子查办。又因几人身份特殊,润玉特许其宫中行走无忌,如有要事禀告,可无需通传。

  

润玉拂退众人,转身看去,果见探子之一正候于门侧,宫人自殿外合拢双门,将寝殿留给他们二人。

  

“何事?”润玉冷声道。自他继位以来,探子直入他寝殿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叫他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陛下,容齐殿下收到卦卜签文后,便点人去了荆州。”那探子声音平缓,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润玉眉峰一动。

  

“此事本座早已知晓,不是还遣了几名近卫随行——怎的忽然提起此事,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那探子难得显露出一瞬犹疑,润玉把一切看在眼中。

  

暗探本应是帝王袖中所藏利刃,最忌优柔寡断,更遑论此人伴君多年,又何曾似今日这般有口难言。

  

润玉当即沉下眼色,厉声道:“说。”

  

一声令下,那探子方才醒神,一躬身,继续说道:“随行的近卫回报,容齐殿下似乎身体抱恙,抵达荆州后,一下马车便呕了血,晕了过去。”

  

润玉虽知晓容齐近日身体不适,可不知他竟病到如此地步。

  

呕血昏迷,病情之严重听上去不似旅途所致,倒像是沉疴旧疾——若真如此,何不安生休养一阵,为什么偏赶在病症最重时奔赴荆州。

  

他有些不详的猜想,追问道:“现下如何?”

  

“消息从荆州传回之时,殿下看上去已无大碍,与常人无异。”

  

然而这非但没有使润玉放心,反倒惹他疑虑,为何这病症来得凶猛,去得也快?

  

他对此事有诸多不解,未及细想,又见探子语毕,并未如往日般自行离去,而是依然垂目站在原处,似是还有话未尽,那焦心之感便又加重几分。

  

“陛下,臣斗胆僭越,您或许该与殿下的太医详谈一番。”探子并未深说,只是这般赔罪道。

  

润玉没有再开口。

  

他天生一副玲珑心思,如何不懂对方话中所指。生长在宫中的这些年岁,他早已见惯各色面孔,许多话不及说出,他就会先一步从那些欲言的口中读懂意思。

  

从前先皇赞他天资聪慧,却从不细想他是如何在冷眼中习得这份窘迫的天赋。

  

而如今此刻,连夜加急的战报摊在他身后,沉默不语的探子立在他身前,他进退皆无处,只好转头望向窗外。

  

整座宫城都覆盖在白雪下,山河仿若缟素。

  

“本座今夜将启程赶赴边境,若此战顺利,三月后归。”他像个真正的帝王那般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冷硬得足劈开边关风雪,“明天一早,着人将容齐立刻接回宫中,好生将养。”

  

三月后恰是来年春天,河水化冻,柳枝染绿,若是运气好些,边关的战事亦能大获全胜。待到那时,万物复苏,他就命人在璇玑阁前栽一棵金桂,容齐见了当会欢喜,对调理身体也会有些益处。

  

他依稀记得容齐喜欢桂花,不比夜昙名贵,也无需如夜昙般精心侍弄,一滴雨露,一阵吹风,便可摇落成片金云,好像只消一点关怀,便再别无所求了一样。

  

容齐,西启的六皇子,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怎会喜欢这样平凡的花。

  

他不曾主动问过,容齐也从不曾说。

  

他想,待他凯旋时,或许择一日天朗气清,与容齐桂树下共饮,闲谈些寻常琐事,也是极好。

 

  

 

润玉站在城楼上望,送亲的队伍自碧草穹天处缓缓行来,西启国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红绸红幡涌动成一条绵延的赤河。

 

他不知那八抬鎏金轿中坐着的是何人。早些时候,他听宫人道西启有一适龄公主,名唤容乐,因是侧室所生,故不得宠,但好在伶俐活泼,容色亦是动人。

 

那女孩身世听起来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不觉可怜,只觉可悲。

 

润玉眼见着那红色的河流汇入朱漆城门,如鲜血融入鲜血,浓艳而刺目。金秤杆挑开轿帘子,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一张清俊的苍白面孔。

 

这是润玉第一次见到容齐。

 

那年他刚满二十,西启的六皇子小他一岁,却比他更像个皇帝。最初的一两年,容齐在政务方面给予润玉不少帮助,二人时常借着寝宫内的烛火翻阅奏疏,偶有时刻,润玉也会分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容齐侧颜。

 

这位皇子有着瘦削的颧骨和深邃的眼,薄唇缺少血色,故而总是显得神情过分严厉。他正在专心批阅奏章,眉心紧蹙如悬着一叶松针,睫毛疲惫地低垂着,肩背薄得像一片影子。

 

他看得入神,忘了移开视线。

 

又过几个呼吸,容齐似乎意识到了身上目光,便也停了笔,看向润玉。他原本紧拧的眉头此刻舒展开来,眼中映着一弯朦胧月色,摇晃出浅浅的笑意。

 

润玉一时无措。

 

烛火微晃,他也曾经被这样饱含情意的一双眼睛注视过——可到头来,什么都是假的。她弃他而去,在大婚前夜苦苦哀求他放她走,滚滚而下的泪水一夜打落府上所有夜昙,让他成为帝京人尽皆知的笑话。

 

原来世间万物早已背负其价,所有他受过的好,有朝一日都得加倍还回去。这就是他的命。

 

他不知容齐近乎孤勇的爱意因何而起,他不觉有幸,只觉胆寒——有朝一日,容齐是否也会和那些人一样,要从他这里讨走点什么?

 

求不得,求不得。

 

他低下头,错开彼此视线,似自语般问道,你待我如此,究竟所求为何?

 

容齐起先没听懂,面带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忽然似想通了,目光一瞬不移,依旧执拗地看着他。

 

往后多年,这目光皆是漫长而沉默的,润玉总在尽头。

 

那晚,容齐没有回答。

 

  

 

行军路漫漫,润玉的铠甲随着马步颠簸而发出闷响。战事吃紧,军队奔袭须昼夜不停,千万只铁蹄在夜色中踏过湿地,践碎泥水中的新月,惊起蒿杆深处数只寒鸦。

 

他的手被缰绳勒得发僵也不曾放松片刻,这样微小的痛楚有助于他保持清醒,时刻对周遭保持警惕。

 

他穿行在浓稠无尽的阴影中,黑暗裹住他的铠甲,扼住他的咽喉。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自己大婚那天,赤色仪仗绵延十数里,从天尽头来,往宫城里去,一副不知回头的模样。

 

那面容清俊的六皇子从轿子中走出来,北地的风扑了他个措手不及,他对着年轻的新帝和一众朝臣,还未及行礼,就先打了个喷嚏。

 

众人愣住,他却被自己逗笑了。

 

他的眼睛里有一汪晃悠悠的月色,看向润玉,如终于得偿所愿。

 

 

  

长相思

 

次日清晨,虞楚之照例为容齐送来汤药。

 

那碗药颜色深红近黑,上层浮着些枸杞和碎枣肉,入口甜到腻嗓,分辨不出有其他滋味,与宫中御医调制的酸涩苦药相去甚远。

 

容齐喝罢了药,眼风淡淡扫过虞楚之——不,此刻当称为上官透,款款摇扇,颇有深意地注视着容齐。

 

二者皆是聪明人,容齐知晓显儿必会将自己的深夜到访告之上官透,但此时上官透表现得与平时并无二致,似乎打定主意要装糊涂,他自然也不介意陪这位少谷主演一出装聋作哑的戏。

 

“你这药倒是蹊跷,我也算自小打药罐子里泡大的,都道良药苦口,你这半吊子郎中偏与旁人不同,像是不想让人尝出药里加了什么。”容齐转动空碗亮给上官透看,碗底还凝着一厚层未化开的饴糖。他轻叱道:“欲盖弥彰。”

 

上官透并未有被拆穿的窘迫,只坦然道:“显儿吃药总是怕苦,我哄他惯了,一时旧习难改——”说着忽地倾身,越过桌子,几乎与容齐鼻尖相抵,仿若要落下一吻似的,笑道,“怎么,怕我下毒害你?”

 

“休得无礼!”容齐脱口呵道,捏住空碗的手一紧,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二十四年来,他行走坐卧皆在宫中,虽在西启时算不得受宠,但也是身份金贵,有别凡俗,还从未有人像上官透这般大胆,再三冒犯于他。

 

他所遇到的大多人都敬畏他,可上官透不在其中。

 

上官透看容齐跟只狸猫似的呲牙亮爪,心中好笑,施施然落座回原处,调侃道:“公子好大脾气,上次斥我‘放肆’,这次骂我‘无礼’,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是哪家的大人物。”

 

此话有试探容齐身份,容齐脸色微变,只得忍住心火,故作和缓道:“大人物算不得,我祖上是杭州商贾,幸得祖荫,父亲在帝京做些皇商绸缎生意,此次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原来是绸缎庄的小郎君,怪不得了。”上官透又笑,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了几分锐利的讥诮,“容齐公子,我虽不知你来到荆州寻人的真正目的,但骗小孩总归还是三流手段。”

 

昨夜利用稚子信任一事的确令他深感介怀。这话正中容齐心虚处,他自知理亏,一时语塞,又碍于骨子里的矜贵,无法说出些缓和气氛的话。

 

好在上官透也并未故意寻他难堪,只是将折扇一合,敲在掌心,长叹了一口气。

 

“你既已知我真实身份,此事就算作罢。只是显儿着实喜欢你,你莫要叫他难过。”

 

“我——”容齐皱眉。

 

“昨夜显儿伤心许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难过得嗓子都哭哑了。今夜城中有灯节,显儿还是想要与你同去,只是不知容齐公子可还愿赏脸?”

 

上官透前言紧接着后语,自己同自己一唱一和,把容齐问了个措手不及,后者几乎是不经思考,顺应道:“自然要的。”

 

待容齐稀里糊涂应下,上官透又将那折扇一展,半遮脸前,一扫之前不悦,扑哧一下笑了出声。

 

容齐疑惑地望向他,过了几息,缓缓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骗我?”

 

上官透仍旧笑个不停,回道:“是,也不是。显儿今天一起早,便吵着要和你一同去的灯节,不过那傻小子可想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昨夜睡得可是香甜——”他笑着摇头,揶揄道,“小郎君哎,我不过略施小计,你就乱了阵脚,哪有你这般实在的生意人,怕是迟早把祖荫赔个精光。”

 

“你!”

 

容齐本欲将空碗砸过去,上官透眼疾手快,先一步接过,碗底饴糖泛着浓厚的琥珀色,像他晨曦映衬下笑意盈盈的眼睛。

 

“我?我怎么了?你这人思虑忒重,天天苦着张脸,不利于身体恢复——你若此刻反悔,下次我可就得换上一碗莲心煮水来喂你了。”上官透依旧笑着,“如何,后悔应了我吗?”

 

容齐没有立刻回答。

 

上官透眼中期望殷殷,却难掩一丝闪躲,似乎又有一点怕了容齐。

 

的确。他怕容齐会反悔,也怕容齐察觉这其实是根本不是显儿的邀约,而是他自己的。

 

容齐本想说,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可恢复的了,你既然精通医术,便也该懂。

 

可他看着上官透,看他即使求不得,也要争上一争的模样。他在看的分明是他自己。

 

“我不后悔。”他说。

 

  

 

是夜,容齐只带了两名随从出行。他不想太过招摇,一来免得再惹上官透对自己身份起疑,二来怕兴师动众的,败了显儿游玩的兴致。

 

若他提前知晓灯市上会出那般大的乱子,断不会如此草率。

 

事情起先并无任何可疑。

 

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上官透一开始把显儿抱在怀中,小孩子总是容易被新奇玩意吸引,一路左顾右盼,蹭得他小臂上未愈的伤口生疼,于是上官透便把显儿放了下来。

 

这是容齐第二次注意到上官透前臂上缠着的绷带。他知月上谷谷主身负绝世武功,猜不到是何人能近身伤得了他。

 

上官透自然而然地牵起显儿的手,小孩看了看四周,多是父母带着家中孩子出行,他看了看左边的爹爹,又看了看右边的容齐公子,瞬间想通了什么,有样学样地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牵容齐。

 

容齐手指一僵,最终还是任他牵了。三人并作一排,姿态显得亲昵,融在寻常灯火中,竟好似也成了寻常人。上官透用余光瞥见容齐与显儿交握的手,又见灯火映得容齐向来苍白的面孔泛出融融暖意,便也浮现笑意,与他一同做这片刻的芸芸众生。

 

变故发生只在一瞬。

 

三人行至灯市尽头,河边僻静处。上官透耳力惊人,遥遥听到羽箭破空声自脑后传来,立即旋身一闪,四棱铁箭簇擦着他浓黑发鬓掠过,带着杀意重重没入前方三寸泥土之中。

 

那只箭仿佛惊蛰的第一滴雨,下一瞬,漫天的箭雨伴随着无声春雷铺天盖地砸落下来。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且声势浩大的伏击。只是猜不透到底是冲着容齐而来,还是上官透。

 

容齐本能弯腰将显儿在怀中,险些与同样意图保护显儿的上官透撞在一处。二人四目相接,只在一息之间,容齐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若是此次难逃此劫,那自己怕是要与面前这人死在一处了。

 

上官透亦捕捉到他的视线,好似读懂他心中所想。

 

上官透有些力不从心,极浅地笑了一下。那笑不同于平日他任何一种笑,轻如鸟羽落入静湖,几乎捕捉不到。

 

远处容齐带来的两名随从早已倒下,上官透以折扇做短刃,借着巧劲儿击落十数支羽箭,两人护着已经吓懵的孩子且战且退,直至河沿,上官透转头对二人喝道:“跳!”

 

容齐不知河水多深,河道通向何处,但他听到了上官透的指令,不见丝毫犹疑,应声抱着显儿跃入寒冬冰冷的河水中。

 

  

 

他很久没感受过这样刺骨裂肤的冷。

 

来帝京的第三年冬天,他病得起不了身。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时日已近倒数,只以为只是染了风寒,因为不服北地水土,才格外难愈。

 

太医院的药不停送入璇玑阁,他起先还能尝到苦涩,后来就逐渐麻木,吞下黄连也如饮水,接连几日不分昼夜,昏睡时多,清醒时少,梦中如坠九天寒霜,冷得骨缝中都翻出疼来。

 

有一日傍晚,他的高热褪去一些,醒来时见床边伏着个人,青衣玉冠,正是润玉。

 

润玉睡得很浅,容齐稍稍翻身,他便惊醒坐起。

 

彼时他已认了命,明白润玉待自己只有义,并无情。可当看见那年轻的帝王容色憔悴,很是担忧的模样,他仍不免一时恍然,凭空生出许多错觉。

 

润玉以手背探了探他额头温度,终于恢复如常,便也长舒一口气,低声问他道:“可还难受?”

 

璇玑阁中只有他们二人,金红色的夕阳沉入连绵山脉,余晖跌碎在润玉眼中,盈盈晃晃,难免误认成情深。

 

若此一生都凝于此一刻该有多好。

 

他依旧觉得冷,觉得疼,汗湿了他的里衣和被褥,叫他难过。他吐出一口气,鲜红的内里陷下去,无望的贪恋涌上来。

 

“无碍。”

 

他知道一刻终究只是一刻。一刻已过,他只能这样回答。

 

 

梅和柳

 

容齐从彻骨的寒冷中醒来。

 

他缓慢地意识到自己正蜷缩在什么地方,身上衣衫尽湿,夜风如刃,割遍他浑身上下。他哑着嗓子开口,费力念道:“显儿……”

 

他头脑昏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个孩子。上官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应他:“那小子机灵得很,不会有事。”

 

容齐这才感知到上官透正在身后拥着自己,他们靠在河边一棵树上,周围是一人多高的枯黄蓬草,很适合做遮掩。二人均是皮肤湿冷,如数九寒冬中一座坚冰,任此刻紧密相拥也觉不出什么暖意——但上官透的状态明显要比他更好一些,他的脊背能透过粘连的衣料感受到对方胸膛中残存的一丝温度。

 

“这是何处?”容齐发问。

 

“不知道。”

 

“我昏过去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

 

他还想开口再问,追兵情况如何,你可认识对方,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他甫一张口,便觉喉咙深处泛出细细密密的痒来,热意涌上喉头,几乎带着灼烫的温度将他从内部剖开。寒冷使他麻木,钝化了他胸中刀搅一般的痛楚,使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自己的病发。

 

上官透只觉怀中身体从轻轻的寒颤变成极力压抑的抖动,连忙倾身去看,只见容齐单手捂住嘴,湿发黏在苍白侧脸,不住地呛咳间有血从指缝中溅出。上官透一时也慌了心神,他下意识将自己掌心覆在容齐手背,猩红沾染上他的掌心,如雪中一点寒梅。

 

但寒梅不会有这样的温度,血滴几乎要烧穿他的掌心。

 

他将横在容齐腰腹处的手臂收紧,把对方更深地拉入自己怀中。这并没有什么效用,他只想这样做,仿佛这样就能抓紧他,把他好好地留在此刻。

 

“稍微忍一下,很快就好。我保证。”上官透在他耳侧低声道。痛意翻江倒海,容齐也不知听进去几分,只把手指虚虚落在上官透的手臂上,又抓紧握成拳,指腹轻柔地刮擦过对方皮肤,留下无痕的灼伤。上官透叹了一口气——月上谷的谷主并不是一个乐于叹气的人,近来却常常如此,大抵是一物降一物,他一生的无奈注定都要用在容齐身上。

 

他抬起受伤的小臂,绷带已经湿透,松松垮垮搭在上面。他一圈一圈地解开,容齐稍缓过一口气,用掌根擦了一下嘴角,红色被抹净,只留下浅浅痕迹。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截手臂,谜底逐渐揭晓在他眼前。

 

绷带落下,细白的前臂上横亘着三道整齐的刀伤,伤口不浅,最旧的一处已经愈合,新伤边缘的嫩肉被河水蛰得发白,正从皮肉中渗出丝丝血色。

 

的确没有人能轻易伤得了他,除非是他自愿。容齐因那伤口而怔愣片刻,想起这人日复一日献上的汤药,深红且甜腻,碗底凝着厚厚一层饴糖,原来是刻意用这甜腻掩去血腥气。他阖上双眼,又睁开。

 

“值得吗。”他哑声问上官透。

 

“自然是不值得的。”上官透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浮,他将手臂靠近容齐唇畔,接着道,“亏本透顶的买卖,天下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去做。”

 

上官透说笑道:“幸亏此处伤口还没愈合,不然你得将我皮肉咬开——喏,我可是很怕痛的。”

 

容齐皱着眉向后靠了靠,二人离得近了,上官透的唇角蹭过他耳鬓。

 

容齐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大胆到喂给自己人血作引的药。宫中药材极为讲究,为他而配的方子尤甚温和,任谁也不会冒失到去拿君王的金命玩笑。

但此时,或许他是真的头脑已不大清醒,没察觉出冒犯,只是将自己打颤的指尖按到那处伤口上,上官透嘶了一声,没有躲开。

 

“相传先帝在位时,曾自民间挑选一批体质合适的幼童,日夜喂以丹药,养做药人,其血可治百病,饮之可得长生。”容齐缓声说,胸中疼成一片,声音透露着深深的疲惫。


他任由上官透将自己抱紧,心道自己还不能死。天下需要他,润玉需要他,他惊异于自己此刻近乎绝情的清醒,愧疚如刃,寸寸割伤他的良知。

 

“瞧,我就知道你是宫里的人。”上官透没有正面作出回应,只是这样轻巧地说。

 

“他们说,最后没有孩子活下来。”

 

“可我现下不还好好地在这儿吗。那红墙之中尽是骗子,你以后可不要轻信了。”伤口边缘的血丝已经凝成一细股流下,上官透再次将手臂靠向容齐,“来吧,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容齐还欲发问,但上官透的手臂已经先一步贴上他的唇。他能感受到皮肤细腻的纹理,血浸透他干燥的唇隙,流入他口中,那不是腥甜,而是苦的。

 

怎么会有人的血是苦的。

 

“你应当知那一纸卦卜有多么可笑,国运多艰,战事岂是能靠一人评定得了的。”上官透说着,垂眸看向容齐,怀中的人微微侧着头,如鹿饮溪般在饮他的血,那素来苍白的嘴唇染上浓稠的艳。


他被这几乎诡谲的一幕魇住了心神,他能感受到容齐温热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卷过刀口旁的嫩肉,痛且酥痒——他对待那条伤口仿佛不知所措,不懂吮吸与啃咬,只会舔舐边缘流出的血迹。

 

上官透移开视线。

 

“我知道。”片刻后,他听到容齐回答,感受到双唇离开他的手臂,“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边关战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饶是润玉也不能凭一己之力维系全局,遑论一位签文卦卜中素未谋面的“将星”。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朝中整日面对着空荡龙椅的大臣需要一颗定心丸,军中惶惶终日的将士,烽火之下危如累卵的百姓们,天下人也需要。

 

痛楚渐渐褪下去,只剩下刺骨的寒。这冷又让他想起润玉,想起宫门的白玉石阶,银白披风曳在雪地中的痕迹,和大丛的夜昙。近来他时时念起旧事,迟暮老人似的,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待他冷静下来后,不难想通这位年轻的谷主必定已在他昏迷时发出了求救信号,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上官透沉默地拥着他,抵御严寒,也抵御孤寂。

 

“我大婚的那天,他连喜服都是白色。”容齐突兀地开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些话。夜色太浓,能掩盖住最深的脆弱——也许他是在害怕,终究没人能坦然面对死亡,他想要留下一些什么。

 

“那不合西启的规矩,我的随从还以为是他们在故意使绊子。”容齐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时眉眼间不见惯常的严厉,仿佛他们不是受困在深冬干枯的蓬草中,而是在花树下煮茶对饮,上官透从没见过他这样放松的姿态。“玉衡殿是白玉砌成的,我远远看去,只觉得那里清冷得好比天上宫阙。”

 

上官透把脸埋进他颈侧,容齐的湿发横落在他的鼻梁,他闭了眼睛。

 

“九十九重宫阶,一步一重天。”上官透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混账一点,笑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皇宫长什么样子,你这一说,倒是全都想起来了,真是败兴。”

 

“我其实很早就认得他,但是他好像并不记得我。”容齐自顾自道,上官透的呼吸落在他耳后,不含丝毫狎昵,像一只幼狐在同他亲昵,“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江南织造府,他送我一枝桂花,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

 

上官透哼出一声半真半假的懊恼,“一支桂花就把你骗了去,真是占了好大的便宜。”

 

容齐没恼,反而笑了出声,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的身体依然在打颤,簌簌像一片秋叶,上官透反手去握他的手指,他好像也没有丝毫察觉,他沉默地拢紧它们,一颗心跟着掌心的温度一起冷下去。

 

“你们这种人,看似金尊玉贵的,一生只活在小小一座宫城,能见过多少人?”上官透一刻不停地同他讲话,“你见识太少,随便捡着一个就说爱,要吃大亏的。”

 

容齐薄唇一抿,似是有些动怒。不过也好,上官透就是要他生气,最好是跳起来揍他,这样天寒的夜晚,若睡下去,是很不妙的。他甫一上岸就发出了月上谷的传令烟火,手下人赶来仍需要一段时间。

 

“再同我讲讲那人。”上官透说。

 

“他名唤润玉,其人如名,温润如玉。他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从前很喜欢他养的夜昙。后来我托人悄悄寻过,她和夫君现在生活在岭南一带,有一个儿子,乳名唤作白鹭。我们没有子嗣……宫中也没有皇子,我本想等春天一来,便着人将那孩子接进宫中,立为太子,可是我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容齐比方才更加困倦,上官透与他耳鬓相贴,勉强笑道:“嚯,润玉,那是当朝天子的名讳。”其实他早就隐隐猜到答案,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想到了。但当亲耳听到时,心中仍不免五味杂陈。他自然认得润玉,他幼时被掳进宫中做药人,因天资聪颖,被送去给彼时的大殿下做伴读,后来他机缘巧合逃出宫中,二人已有几载未曾相见。

 

他很难形容自己与润玉之间的关系,无关亲疏,更像是一种宿命。

 

“太医说我还有三年,今年就是第三年——对了,我有一个胞妹,名唤容乐。”容齐的思绪已经开始不太连贯,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上官透只是听着,“天真烂漫,很是可爱,你应当认识认识她。”

 

上官透没有说话。

 

“好冷。我记得西启的冬天要更暖一些,到底是北地,大概真如旁人所说,我注定不适合这里。”容齐笑笑,“可是我这一辈子,又何曾真正认过命呢。”

 

“你说你没见过他那样的人——那我问你,你从前见没见过如我一般的人?”上官透赌气般问道。

 

“……自然不曾。”容齐应该是觉得他幼稚好笑,想要抬抬嘴角,却再难支撑,阖上双眼,脱力地靠在他怀中。上官透侧耳听他清浅的呼吸,感受到身下土地传来隆隆马蹄的震动——蹄足裹布,不易引起注意,只有来到近处时才能知晓,是月上谷的做派,远远看去打头那人怀中抱着个小孩,正是平安无事的显儿。

 

上官透仰头望月,长出一口气,自语般轻声道,既然如此,若早一点遇见你的那人是我呢。

 

容齐没有听到。明月亦不会作答。

 

 

 

 

桂枝香

 

润玉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眉头微皱。

 

“这是什么味道?”

 

侍从在旁颔首,“回陛下,今日茶中多添了桂花。”说罢眼神微抬,去观察润玉神情。军帐中烛火摇曳,润玉面前凌乱摊开着地图与军报,他二指捏了捏眉心,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侍从躬身退出帐内。

 

前几日,帝京来报说容齐已经回宫,其中过程颇为惊险,似乎还在荆州遇了刺——信文中将此事详情尽数道来,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纸,润玉读了三行便急急翻去信末,写的是现下太医已为容齐诊过脉,病症本就不轻,如今折腾一遭,更是亏空得厉害。

 

润玉凝眸看着那几行字,心中空茫茫一片,仿佛笔墨没落在纸上,而是染在他心口。待他把信翻回开头,想要细细读来荆州一事时,快马急催的战况又来,一封接连一封,说的尽是力有不逮节节溃败,那封宫中来信便被搁置在一旁,淹没在血气腾腾的战报里。

 

今夜,润玉心中总是仓惶。他来到军帐外,霜白月亮低垂在山谷尽头,树林间的野风卷起狼啸,隐隐预示着这大概最后的期限。难道他真的要败了?败给鞑虏蛮子的弯月刀,败给他一生从未信服却又不得不背负的命数了?

 

军帐绵延数里,大多还亮着光。这样日渐艰难的战役,让越来越多的将士开始挑灯夜写家书,都生怕笔下这封是最后一封,总觉得有许多话还未来得及与所爱之人道来,添一句,又一句,不知所起,无处可结,于是不知不觉熬到天明。

润玉本也该写点什么的,无关小情小爱,而是写家国大事,用以安抚帝京众臣,也激昂军内士气。

 

只是此刻,落笔已难成文。他衣襟处还隐隐沁着桂香,脑中忽然冒出荒唐一念,是想自己与容齐,抛却了国事与天下,究竟算不算得一个家。

 

仔细算来,他和容齐极少独处,也几乎从未说过什么体己话。起先还总能听容齐与他说起容乐,说那是自己最亲近的胞妹,自小捧在掌中,如今也还时常惦念,西启路远,她总让自己放心不下。

 

润玉下意识避而不谈,因为他总能从她身上窥见一些旧日的影子——出身低微,不得宠,平白遭人冷遇欺凌。如今他已成称王称帝,万人跪拜,落在身后的那抹不堪剪影不愿再拾起。

 

渐渐,容齐便也不提了。

 

约莫去年,他听闻锦觅与旭凤喜得麟儿,一家人生活在岭南一处小村,过朴素日子,远不比昔年做王爷小姐时来得闲散富贵。他曾偷去看过一次,远远望见三人在院子里的花滕下共享天伦,已不似当年痛个剜心剔骨,反而是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回到宫中已是深夜,润玉径自去了璇玑阁。宫人要通报,他把人拦了。容齐已经睡下,侧身躺着,乌发披了满背,呼吸很平缓。润玉在床边坐了会儿,温吞心绪满溢出来,无由来觉得岁月安稳。他和那二人终究不同,他的情爱不争朝夕,争得是个细水长流,一日复一日,要长长久久。

 

他伸手触落容齐肩上发丝,容齐缓缓醒了,撑起身子望了他两瞬,睡眼迷蒙地捉了他手来,捂在掌心里,说好凉。润玉不言不语,靠上榻去,将他五指扣住,贴在唇边,心中默念朝朝暮暮,好眠到天明。

  

 

润玉重回军帐,发现军帐内悄无声息地多了个人。

 

那人坐没个坐相,翘脚靠在桌案上,细白手指间捻着个茶盏,借着烛光眯眼端详。

 

润玉太过惊讶,以至于一时间唤不出口昔日友人的名字。上官透倒是自在,见润玉回来,便兀自笑弯一双桃花美目,仿若二人不过半日未见,而非一别数年。

 

“帐子里怎么也不燃个火盆,冻煞我也。”上官透熟稔道。他也不避嫌,拿着润玉刚饮过的茶盏贴近唇边,饮尽剩余半盏桂花茶。

 

“上官透。”润玉这才愣愣道。

 

“茶凉了,泛苦。”上官透不知死活地品评,又问,“从没听说你也喜欢喝桂花。”

 

“你为何在此?”

 

“哎,忒不识我好人心,你可远不如小时候讨喜。”他站直在润玉对面,手中折扇一指桌案,上面赫然多了三个卷轴,沉声郑重道,“我来给你送戎夷军队的布防图。”

 

他轻飘飘一句话,于润玉无异于平地惊雷。他在昏暗的帐中凝视上官透双眼,里面笑意浅浅,却没有一贯戏谑神采,反而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润玉与他相伴数年,自然熟知他禀性,知道这次是实打实的,他当真的把敌军布防图给窃来了。

 

润玉几乎是抖着手指展开卷轴,埋伏点,粮草,行军路线,全部标注在图纸之上。绝处逢生,当真绝处逢生!或许他们这次真的可以逆天一搏!

 

他复又看向上官透,连声音都有些颤,试探问他道,为什么要在此刻帮我。

 

为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谢你当年助我逃出宫去,可不可以呀?

 

润玉又去看他双眼,目光闪烁,便知道这一句他是在扯谎。

 

他不戳破,缓缓点了头,说可以。顿了一顿,方才想起来补充一句,宫中一别,当真许久不见,不知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上官透被他的客套惹得发笑,“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过得如何呢,没有你的默许,月上谷哪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发展至今。”

 

昔年同窗旧友,如今各在江湖庙堂遥遥相伴,也算一种默契的依傍。

 

润玉这才多少放下心来。上官透仍旧未变,还是幼时那副样子,玲珑心肠,知进退,惯会点到为止。

 

“倒是你,娶亲也不晓得知会我一声!玉郎当真是与我生分了!”上官透折扇一展,故作小女儿姿态,俊俏眉目生动鲜活,口无遮拦地,丝毫不怕冲撞当今陛下。

 

润玉被他语气连带着也沾染上几分活泛,无奈道:“立后大典,天下皆知,你怎就不知道了?”

 

“那不同,你我关系,非得是你亲自传信与我才作数!在玉郎眼中,怎能将我与芸芸众生混作一谈?”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润玉也没了脾气,仿佛又回到学堂读书时,从来辩不过上官透这张莲花巧口。他将那卷轴攥紧手中,如紧握救命稻草,上官透看在眼里,忽问:“曾有一年,你是不是去了江南避暑?”

 

润玉不知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事,仔细回忆了一下,道:“是有一年。我那时在宫中摔伤腿,被先皇和先皇后送去江南织造府,说是那地方气候宜人,风景如画,利于养伤。”

 

上官透也在努力回想,但脸上还是茫然。润玉觉得奇怪,道:“怎么,不记得了?那时你已逃出宫去,知我受伤,还悄悄回来探望我。”

 

“是有些不记得了。”上官透讪讪道,“大概是宫里那几年乱试了太多药,旧时记忆总是时断时续,雾里观花似的。严重时,连你我去学堂总走的那条小路都想不起来。”

 

“可还要紧?”

 

“不碍事,就是显得我比旁人笨了点。”上官透打趣,看了一眼润玉脸色还算和缓,便假装不经意道,“不过我依稀记得,那年织造府,应当是开了好一树繁盛桂花吧?”

 

润玉蹙眉,“那时候我憋闷在屋内养伤,动弹不得,桂不桂花的,倒是真没放在心上。”

 

你应当放在心上的。你怎么能忘。

 

上官透顿觉烦闷,烦到连他险些拿命去换的布防图都瞬时不想送给润玉了。你怎么就不记得了,这话要是让容齐听了去,他该多么难过。

 

润玉那边却不知怎么,忽然笑了一下。

 

“又发什么痴?”上官透没好气道。

 

润玉眉眼柔柔,恍惚间又见几分当年大殿下的模样。

 

“这次回宫后,我打算在宫中多移栽些桂树。等来年花开繁盛时,我亲自传信,邀你来赏。”

 

 

小重山

 

 

半月后,帝京遍传捷报,此战大获全胜,鞑虏终是降了。一时普天同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堪比元日庆典。

 

而这举国欢欣之中,有一辆远道而来的马车,昼夜不停地碌碌奔向帝京宫城。

 

那马车里载着的正是西启公主容乐。

 

  

 

战事尘埃落定,只剩整理残局,自然不再需要润玉坐镇。年轻的帝王率近卫先行返京,中途连驿站都未停靠,胯下骏马换过两次,抵达宫门时一勒缰绳,马匹险些力竭跪地。

 

润玉卸甲换装,眼下已有淡淡乌青,却仍不肯歇息,直携了医官往璇玑阁去。他心中惴惴,步伐也失了一贯风度,璇玑阁的宫人见帝君亲自来了,急忙跪下行礼,他看也不看,径自推门进去。

 

他终于见到容齐。

 

月余不见,容齐病容更甚,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程度,叫润玉心惊。容齐闻声看过来,见润玉如此慌乱,也是惊讶,忙坐起身来,问出了什么大事,是否前线战事再次生变?

 

他以为能让润玉失了方寸的只有国事。

 

润玉脚下一顿,此刻倒生出怯意,放缓了步子,徐徐走到容齐榻边。容齐身子太单薄了,锦被似乎都能压垮他,他凝着神色望向润玉,等一个回答。润玉记忆里,容齐眉目总是凌厉,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而今却连呼吸都显几分出力不从心。

 

“无事,只是——”只是我忧心你。润玉一顿,失了时机,没能说出口。

 

容齐不在意许多,只放下心来,累极似的向后靠在软垫上。润玉这才想起随行而来的医官,唤他来为容齐诊脉。那医官闭目诊了一会儿,再睁眼时,视线与容齐撞在一处。

 

容齐双眼一眨,又一眨,眸光失了厉色,只剩下涟漪平静地在水面散开来。他轻轻摇了摇头。

 

“回陛下,殿下的病……还需要多多休息。”医官跪答。

 

“休息便足够了,无须用药?”

 

“……是。”

 

润玉显然是不信的,他还欲再问,容齐在一旁打断道:“还未跟陛下讲起,容乐前些日子来了帝京,这会儿估计在膳房折腾呢。”

 

润玉没那么好糊弄,皱眉看向那医官,显然是不大高兴了。容齐心绪却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他今晨起床,觉得窗外风光大好,旭日东升,鸟鸣啁啾,带来回暖的春意,所爱之人皆在身侧,实在是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如果有,那就让这种日子长一点。再长一点。

 

“苦药喝了太久,这次便不想再喝了。”

 

这是他头一回对润玉说起软话。润玉怔愣片刻,点点头,说了声好,再补一句,药膳总是要吃一点的。又命令那医官说,别做苦的。

 

他觉得容齐与之前不大一样,可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又好像从未变过。

 

容乐端了午膳回来。润玉一眼便认出她,生得与容齐有四分相似,眼睛和脸颊更为圆润,显得活泼天真。反倒是容乐,看见润玉站在兄长床边,没有认出这是谁,见他只着月白长衫,还以为是璇玑阁的哪位宫人,便上前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这儿有我陪着呢。

 

一时容齐和润玉都无言,容乐狐疑地打量他们二人,不知想通了哪处关窍,哎呀一声,试探问润玉:陛下?

 

润玉板着脸应了。容齐在一旁无声地笑,笑过又用帕子掩住半面,咳嗽起来。

 

容乐忙丢了木托盘在一旁桌上,上前捋顺容齐后背。她贴坐在容齐身旁,半搂着兄长——兄长已不复往日,那双曾为她遮风挡雨的肩背,如今她展臂就能环抱过来。她哀恸得一颗心裂成许多片,再看向润玉时,眼中有嗔有怨,泪水如潮水般升起,叫润玉不明所以。

 

“兄长,好些了吗?”容乐的声音带着浓重哭腔。容齐听了,侧过头看她,指腹珍之重之地抚过她眼角,说,总是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人,以后可怎么办。

 

  

 

天气日渐和暖,宫人开始着手在璇玑阁前移栽桂树。只是没等次年花开,上官透先一步不请自来。

 

他从前费尽心思从这宫墙里逃出去,如今又费尽心思攀着宫墙潜进来。宫中与他模糊记忆里无甚差别,润玉幼时住在璇玑阁,他就先往璇玑阁那边去。两层楼的高度他跃得轻易,足尖点在瓦沿上,轻盈似狸猫。他趁着夜色轻轻搡开窗,扑面而来得热气让他皱了眉——已近立春,这里地龙为何还是烧得这么旺。

 

他翻身进去,没遇着润玉,遇着一个瞪大双眼的容齐。

 

“你——你从哪儿来的!”

 

容齐被吓了一跳,高声问道。上官透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你怎么半夜还醒着?”他反客为主,低头掸掸衣摆,见容齐寝衣单薄,回身合紧了窗。

 

容齐却又不说话了。上官透见他站在地上,应该是准备倒水来喝,想也没想,顺手替他做了。壶中的水早就冷掉,他把杯子递给容齐,指尖凝了点内力,容齐接过,杯中水恰好温热。

 

不过是个哄人的小把戏。上官透得意一笑,明月清辉在他面前都失了颜色。

 

“在荆州,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容齐抿了口温水,说道。

 

“你是真的要谢我呀?”上官透眉梢一挑,俯身凑过去,好不害臊的模样,作势要偷来一吻。他唇间呼吸浅浅,能闻到丝缕酒香。

 

容齐没躲,上官透最终也只停在极近的距离,末了垂手去捉了容齐手腕。

 

容齐任由他去,上官透探着他脉搏,笑意渐渐淡了,抬眼去看容齐。

 

“后悔吗?”他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没头没尾的。

 

而答案依旧还是那一句。

 

“我不后悔。”

 

于是上官透又露出灯节那晚时,那种一闪而过的极浅的笑。容齐身上热意快要散尽,上官透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回床上,被子盖住腿,侧坐在榻边,问他:“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容齐被这直白的话语问住,当真细想了片刻,回说:“没有了。”

 

上官透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成不成,一定有的。有什么想看的风景,有什么想见的人?”

 

“都没有。”

 

“你这人,活得好没意思!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倒显得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上官透负气道,说罢等着容齐如往日一般,竖着眉毛斥他无礼放肆。可是没有。容齐捻了捻被褥之下迟迟无法回暖的指尖,问他:“那天,你究竟是从哪里寻来的桃花?”

 

上官透停顿片刻,想起了那天指的是哪一天。

 

“荆州山林深处有一处宝地,地下有温泉活水,泉眼附近四季如春。几年前偶然间路过,见那附近有两三棵桃树,终年常开不败,觉着稀奇,便一直记在心里。”

 

“原来如此。”

 

上官透看他淹没在阴影中的瘦削脸颊,忽然从床榻上站起身,面对他轻语道:“我带你走吧。”

 

“……什么?”

 

“我说,我带你走吧。你想去看看桃花吗,我武功很好,背你一路也不成问题。那里没有严寒酷暑,我可以在那修一处小竹屋,你就在那里休养身体,如果觉得无聊,就叫显儿去陪着你,那傻小子听了一定开心。”

 

容齐像第一天认识上官透那样看着他。

 

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人,觉得他轻浮骄纵,未尝过红尘疾苦。可他想错了,原来上官透受过的磨难不较旁人少,甚至要多上许多,月上谷谷主活得洒脱通透,比他清醒,比他强。

 

容齐还是选择写信给容乐,将病情如实告知,末了说对你不住,兄长自私,想最后见你一面。容乐从西启远赴帝京,扑进他怀中哭得力竭,两人好像又回到年幼的时光,每每容乐受了欺负,便跑去找容齐,容齐抱着她,轻拍她后背,哄说不哭,有兄长在。

 

他走了太远,如今终于又能抱着容乐,像拥着故土的一缕迟来的春风。

 

他是西启的六皇子,自小偏执顽固,到如今仍是。

 

上官透却比他还要固执。

 

“不值得。”容齐轻声念。

  

“值得的,”上官透哽咽着,仍要笑说,“值得的。”

 

他久久望着上官透,双眸一垂,许多年的泪忽然全落在今朝。

 

 

 

忆江南

 

 

转眼到了二月。

 

上官透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趁着夜色,只可惜除却那一晚,再没撞见容齐醒着。有时他也想,容齐或许是在装睡罢了。他不空手来,有时稍只柑橘,有时带一枝桃花,次次都要摆在桌案最显眼处,告诉容齐自己来过。

 

柑橘被容齐掰开,分着几次吃了,他现在吃东西总是费力,一天也只能喝下一小碗甜粥。桃枝被容乐欢天喜地讨了去,养在花瓶里。现下初春,桃花已不似凛冬时难寻,花苞粉嫩可爱,容乐只当是宫人折来做装点的,与容齐相约要一同看它开花。

 

容齐不忍心拆穿她心思,只说好。

 

润玉近来时常歇在璇玑阁,有一次,还差点与上官透撞见。那晚上官透怀里兜了一只猫崽,本想着带给容齐逗趣的,结果人刚落到屋檐,狸花猫就从他怀里挣脱,喵喵叫着在瓦片上乱踩一通。屋内的人听到声音,快步走到窗边,上官透侧耳,认出这脚步声不是容齐,闪身躲到一旁。

 

窗子推开,探身而出的人是润玉。他未束发,只着一件素白寝衣,侧脸在莹白月辉下俊美如仙。那狸花猫耸着鼻子,往润玉的方向靠了靠,额头去贴他手掌,润玉左右看过,并无人影,屈指抚弄了一下小猫鼻尖,便又将窗子关上。

 

上官透在屋脊坐了许久,银月高悬,他抱回那只没能入得了屋的狸花猫,在手臂里颠了颠,对它笑道:“瞧,还是走吧,谁让你自己不讨喜呢。”

 

  

 

眼见兄长食欲越发不振,容乐便常去膳房指点厨子做些家乡口味。一日午后,容乐照例给容齐端来午膳,却见容齐还睡在榻上,她唤兄长,容齐没有应声,她又推搡他肩膀,容齐还是阖着双目,没有醒来。

 

她手中碗碟纷纷坠地,摔了个粉碎。

 

容乐从璇玑阁一路提裙急跑,沿路大喊医官——她做公主许多年,从未如此失仪,此刻当真是六神无主。她这一闹,宫中瞬时乱了起来,医官们纷纷涌入璇玑阁,连润玉都被惊动。

 

一时间大官小官齐聚璇玑阁内,润玉最晚赶到,挥退众人,见容齐一副刚睡醒的茫然模样坐在床上,环顾四周,不知所措,全然没了殿下的架子,显得乖顺。润玉心中陷下去一角,刚想上前,却被人群中冲出来的容乐奋力一推,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不许过去!”

 

“容乐!”

 

润玉身边的近卫都反应不及,容齐却已撑起身子下了床,一把钳住容乐手腕,将她扯到身侧,疾言厉色道:“容乐!我当真是宠你太过,让你无状到如此地步了吗!”

 

容乐只看一眼容齐,便控制不住,滚滚落下泪来。她在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君王与朝臣环绕着,一张张或责问或愤怒的面孔,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只剩一个容齐。可她知道,她亦留不住容齐太久了。 

 

她抽噎道:“你明明离家时还好好的,你明明,你明明——”翻来覆去只念这一句。

 

你明明去时还是欢喜的,你明明那么喜欢帝京,那么喜欢他。你让我怎么不怨这些人。

 

她复又望向润玉,君王的神色被泪水冲开,她看不清,期期艾艾求说:“陛下,齐哥哥时间不多了,您让他随我回家吧,我得同他回家去啊。”

 

容齐的心和润玉的脸色一同迅速地冷了下去。

 

她这一出闹得何其荒唐,冲撞龙体,口不择言,按律是要处以重罪的。她忘了容齐早已不只是她的齐哥哥,更是这帝京的殿下,宫城深深,岂是说走就能走出去的。润玉眼风扫过左右,臣子们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退出璇玑阁去。

 

待人走干净了,容齐依旧攥着容乐手腕,缓缓要跪。润玉一把钳住他双肩,从来八风不动的帝君,此刻嘴唇紧抿,手也在颤。

 

“你不要怪容乐。”他冰凉掌心贴上润玉脸颊,慢慢同润玉讲,“你也不要怪我。”

 

  

 

润玉与容齐待在璇玑阁中一天一夜,只他们两人。

 

再出来时,润玉神色如常,只伏在桌案前写了封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出城去。

 

此次入宫,上官透总算师出有名,他一路被宫人请至玉衡殿去,锦靴踏上九十九层白玉宫阶,站在最高处,能眺望到璇玑阁,和这世间芸芸众生相。

 

润玉在殿内等他,身穿银白绣袍,冕冠也是鎏银,活脱脱白玉雕出的一个人,显得与这千丈红尘格格不入。大殿空旷,银龙盘踞在他椅背之后伸出爪牙,分不清是要庇护他,还是要吞噬他。

 

“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他开口时声音微哑,仿佛短短几日就把他的心血都熬干了。

 

上官透神色微动。他没有回答,只走上前去,坐在龙椅近处的台阶上,润玉脚边。他与润玉一起看这瑰丽的白玉宝殿,再看朱红的宫门,和朱门外熙熙攘攘的人间。

 

“原来你每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上官透感慨,他轻摇折扇,扇面绘着一丛桃花。

 

润玉不语。

 

“若是能救,我早就救了。”

 

他摇着扇,把荆州之事娓娓道来,不过隐去许多细枝末节——他没讲自己曾把一朵桃花别在容齐发鬓,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没讲灯会上,显儿牵着他们两个的手,他心念一动,只求岁岁年年有今朝。

 

“你记不记得那时,你我二人去学堂,你惯是喜欢藏拙,背书作文,处处落你那弟弟的下风。我偏不服气,处处都要找他麻烦。”

 

润玉疲惫地笑了笑,“自然记得,次次你惹来的麻烦,最后受罪的都是我。先皇后还以为是你我二人合谋,故意去刁难旭凤。”

 

“是了,一贯是我胡乱招惹在线,留得你去收尾的。”

 

上官透回过头,仰面看向润玉。他们自小生活在一处,除却性格迥异,实则眉宇间很有几分相似。

 

他很浅地笑了一下。

 

上官透总是在笑,唯独这笑润玉认得,是上官透极为难过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听闻你受伤,偷跑去江南看望你。织造府别院开了好茂盛的一树桂花,我看院墙那头有个少年鬼鬼祟祟的,便想吓他一吓——他果真是吓了一跳,我觉得有趣,就随手送了他一枝桂花。”

 

润玉缓缓睁大双眼。

 

“他一直以为那人是你。”上官透抬手,用掌心盖住他的手背,涩声道,“润玉,你一定不要告诉他。”

 

  

 

三月初的一天,容齐忽然唤来上官透。

 

上官透从润玉那儿顺走一块通行令,如今宫中来去自由。他也乐得逍遥,好像月上谷谷主是个多么清闲的职务似的,整日赖在宫中好吃好喝。

 

今日,容齐看上去精神格外地好,眼中不见丝毫病色。上官透以折扇掩面对着他笑,一如二人最初相见。

 

“你说过,荆州林中有块宝地。”

 

“是。”

 

“我想在那处修一间小屋。”

 

上官透露出惊喜之色,一双桃花眉目顾盼流转,当真让人移不开眼。

 

“好!甚好!屋前再种些花草如何?前院种些牡丹香兰,后院就种翠竹——对了!再引一处温泉水到屋内来,岂不美哉!”上官透兴致勃勃道。

 

容齐听了便也跟着笑,好似那精巧小屋已在二人眼前。

 

“是好。再开块菜地,养点兔子,也叫显儿常来玩玩。”容齐很认真地补充。

 

“哎,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要吃那傻小子的醋了。”

 

他眼含笑意瞧了一会儿上官透,对他道,说起来,好久不见显儿,你去接他来帝京转转吧。

 

上官透问道,非得要我今日去吗?

 

容齐答,今日就很好。

 

好。上官透合拢了桃花扇,笑说好,都听你的。

 

 

上官透出璇玑阁时,恰遇上润玉。

 

两人擦肩而过,润玉向他点点头,怀中抱着几本闲散游记,多是记录各地风土人情,是容齐喜欢读的。

 

璇玑阁门前多了两棵金桂,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只可惜未到花期,还看不见桂花。他走到那桂树下,伸手抚上树干,忽然一阵风起,浓绿树冠翻涌如浪,簌簌声响回荡在宫城之中。

 

他被迷了眼,举目一望,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踩在墙头,想要去折那一枝桂花。

 

那少年身影摇摇晃晃的,叫上官透看着好笑。

 

“你在做什么呀?”于是他笑着问。

 

  

 

不远处,容乐怀中护着一枝绽得正好的春桃,一边往璇玑阁的方向跑去,一边喊道——

 

齐哥哥,你瞧,桃花开啦。

 

  

  

 

  

 

  

 

  

------------

  

容齐手中摆弄着那桂枝,思来想去还是不服气——帝京来得便很不起了吗,瞧你那得意的样子,我还是西启的六皇子呢!

 

次日,他特地起了个早,趁着天色还没大亮,再一次攀上院墙往隔壁瞧去。

 

一扇门敞开着,看屋内摆设,应该是书房。书桌前有个白衣少年,一条腿摆在旁边凳上,正趁着晨光看书。他读得认真,一只鸟儿从枝头飞下,正巧落在他的窗棂,被他看到,便伸手引它过来。

 

鸟儿歪歪头,跳上他的手指,少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容齐看了许久,忽才回过神来。

 

微风吹乱了他身后一树桂花。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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